第261章
因果确实应该把他带向李乘云。 其他人也一样。 但理论和现状,却存在着偏差。是什么导致的? 况且,他在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分明听到了拖动尸体的声音和哭声……那是从哪里传来的? 燕时洵迈开长腿,在凹凸不平的尸山中也如履平地。 他行走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记得小心的避开地面上倒伏着的尸体,尽可能的从旁边的土块上踏过。 燕时洵修长的身姿敏捷的接连跳跃在尸体堆成的小山包上,黑色的大衣也在身后翻飞,如苍鹰展翼。 借助着这个高度带来的更辽阔的视野,他可以更加全面的看到整个乱葬岗的模样,将所有场景尽收眼底,视线迅速扫过目之所及之处,想要寻找到在他没有醒来时,听到的哭声的源头。 燕时洵没有看到哭泣的女人。 却看到了在乱葬岗的远处,似乎有袅袅炊烟升起。仔细看之下,还有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 有人居住……在这种地方? 燕时洵的心头涌起一丝怪异感。 他停下脚步遥遥看去,没等看清那小屋的情况,目光却猛地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存在。 一座尸山的最顶上,那具新鲜的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却分明是郑树木的脸。 燕时洵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郑树木应该和郑甜甜一起灰飞烟灭了,却原来,郑树木的魂魄落进了这里吗? 当他走到那具尸骸旁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的时候,就看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燕时洵是亲眼看着郑树木死亡的,甚至连这对兄妹的灰飞烟灭,都是由他导向的。 毕竟成长到这种地步的鬼婴,没有弱点,却唯独还与两个哥哥存在着因果纠葛。 谢麟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很分明了,所以燕时洵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谢麟算在自己的计划中。 燕时洵尊重他人的选择,不会去阻止他人选择的自由,况且,他也有这份自信。 ――不论谢麟做什么,都在他能力所能解决的范围之内。 不过,燕时洵一向习惯于早做打算。 所有人还没有动作之前,他就已经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看清了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和心理,提前了太多步预先料到了对方之后的所作所为,因此早早就能布下局。 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之前。 燕时洵因此看出,破局的关键在于郑树木。 他将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扒开给郑树木看,让郑树木意识到白纸湖的一切已经失控,使得郑树木从摇摆不定的挣扎中终于坚定了立场,站在他这一方,帮他带走了郑甜甜。 这是一场双赢的局。 燕时洵救下了所有人,而郑树木,也令白师傅和郑甜甜从无间地狱中获得了解脱。 ……虽然鬼婴早已经扭曲了心智,身在地狱而不自知。 不过,操纵着所有活嘴活眼木雕的鬼婴怕火,因此,亲自帮妹妹达成如今局面的郑树木深知妹妹的弱点,他选择在火焰中带走妹妹。 一场几十年前没有烧尽的大火,终于彻底终结了白姓村子的罪孽,也带走了两对兄妹三个人之间的因果。 也因此,燕时洵认为,就算郑树木的魂魄上有伤,也应该是烧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开膛破肚,满身血污,腹腔中却空空荡荡。 燕时洵掏出手帕裹在手上,以尊重郑树木遗骸的姿态,小心的伸手查看着郑树木的胸膛上的伤口。 很奇怪。 伤口平滑不像是任何利器所致,而是……沿着人身体中间天然存在的那道线,向两边分开来。 就像是一个开了线裂成两半的布偶娃娃。 腹腔中的脏器也没有任何刀印划痕,不像是被利器取出。 所有的连接点都是一片平滑,好像这人天生就没有长脏器一样。 魂魄上出现这种伤痕,最后还被打入了旧酆都的下层地狱,丢弃在乱葬岗上……是因果和罪孽所致吗? 阎王所说的千年前旧酆都的评判规则,燕时洵还记得很清楚。 只看是否有罪孽,不看前因。所有对死亡发起复仇的行为,都算是罪孽,不被旧酆都容忍。 如果以这个标准来看,那郑树木简直罪无可赦。 燕时洵甚至可以根据阎王的描述,复原出旧酆都对郑树木下的判决。 郑树木年幼时虽然家破人亡,但是他不是没有死吗,这就不算是对郑树木本人的直接伤害,更加没有复仇的资格。 而郑树木成年之后,屠戮了白姓村子上百人,这份杀孽,足够旧酆都判他为厉鬼了。 燕时洵的视线下移。 果然,在郑树木身下的尸山堆中,燕时洵看到了与曾经在白姓村子里见到的那些木雕,有着相似模样的尸骸。 所有村民都倒在这里,尸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在他们的尸骸上,高高放着郑树木的尸体。 就好像这个村子的人,终于在这里得以“团聚”。 燕时洵不适的皱了皱眉。 让受害者和加害者共处一地,对受害者而言,何异于二次伤害? 不过,他倒是明白旧酆都的逻辑了。 因为这些村民死亡后,魂魄被困在了活嘴活眼木雕中,日夜受着折磨,反复回想着生前死后的一切,因此对死亡抱有怨恨。 所以,旧酆都认定,这些魂魄也是恶鬼。 在鬼婴死亡之后,本来从旧酆都流向她的力量还有她后来积攒起来的力量,失去了承载的容器,自然也就向外释放,回归了鬼道和旧酆都。 所以这些原本被困在活嘴活眼木雕里的村民魂魄,才会离开木雕,因为它们也曾经被鬼婴所操控折磨,属于鬼婴力量的一部分。因此,它们坠入了旧酆都的下层地狱。 也就是说,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 ――旧酆都城池决计想不到,光是几具尸骸,就能让燕时洵看透重重障眼法,将隐秘埋藏在最深处的真相,一眼看破。 在想通的瞬间,燕时洵的眸光猛地沉了下来。 啧,旧酆都…… 他的舌尖顶了顶上牙膛,从未有一刻如此厌恶旧酆都。 无论是地府,还是酆都旧酆都,燕时洵本来都是漠然的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特殊情感。 即便新酆都由邺澧执掌,并且酆都十万阴兵也曾力挽狂澜,燕时洵也理智冷静的不曾多分给酆都一丝情感。 但是现在,燕时洵心中的天平忽然剧烈向新的酆都倒去。 就在看清了旧酆都的所作所为之后,燕时洵觉得,自己对邺澧当年战胜了旧酆都取而代之的事情,还有些高兴。 连带着对邺澧的情感都多增加了几分,有种“做得好”的畅快感。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要知道千年前的战将,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乌木神像…… 燕时洵的眼眸中满溢着笑意,以及浓厚的兴趣。 他垂眸看了眼死不瞑目的郑树木,还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为郑树木合上了眼睛,将手中的手帕盖在他的脸上,又为他整理好了伤口,让他看起来,最起码死亡得体面一点,保有死后的尊严。 而不是像那些因果之中的加害者一样,同样曝尸野外。 燕时洵并不认为郑树木做错了。 虽然郑树木的手段是激烈了很多,并不是普世的善良。 但燕时洵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心软善良的人。 在他的判定中,没什么以德报怨,只有因果相抵。 因此,此时的燕时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想要让旧酆都彻底消亡于天地。 到那时,他必定要将旧酆都内所有关押着的鬼魂,全都送往酆都,再次审判。 确有罪孽者,酆都苦牢受刑,而只是为了复仇的冤魂……他们会得到这份死后的公正,得以前往投胎。 燕时洵缓缓站直了身躯,目光坚定,雪亮如刀。 厚重的大衣下摆划过锐利的弧度,他转过身,向矗立在一片尸骸中的小屋走去。 这似乎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村屋,燕时洵曾经在穷苦落后的村子里,见过类似模样的屋舍。 袅袅炊烟从房顶烟筒飘出,灰色的烟雾散开,缭绕在屋舍周围,反而将它衬托得有几分朦胧美感。 如果不是周围环境确实骇人,这里甚至可以被看做是某个人的隐居之处。 走近之后,燕时洵才发现,不仅是这座小屋存在于乱葬岗最中间如此突兀,更诡异的是,小屋门前的一片地都被细心的打理过,清扫出一片没有尸骸的空地。 这里堆放着生活用品,看起来很有人间的烟火气。 与燕时洵曾经在山中见过的隐居修行者,很是相似。 如果是在山中见到这样的小屋,燕时洵不会如此奇怪,但这里……是旧酆都地狱啊。 他走上前去,礼貌的屈指叩响了房门。 几声之后,房屋里依旧一片安静,并没有人应声。 但炊烟的存在还是让燕时洵认为,房屋的主人要么在家要么就在附近。 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四声一组的叩响。 三声为人四声鬼。 鬼敲门,恰好是四声。 既然是在旧酆都地狱,那燕时洵也并不认为房屋的主人还是个生人,对于鬼而言,四声敲门才算是礼貌。 鉴于之前旧酆都城池那样缜密的想要坑他,燕时洵决定还是谨慎为妙。 在燕时洵敲到第四组叩门声时,终于,有声音传了过来。 “吓我一跳。” ――却不是从房门里传出来的,而是从燕时洵身后传来。 燕时洵挺直的脊背一僵,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这种不能全面掌握局势的感觉,让燕时洵对眼下的情况更加谨慎。 他缓缓转过身,视线平移向声音源头看去。 却在看清身后的景象时,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眸。 他所看到的,与他所料想的完全不同。 燕时洵本来以为,能在这种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之上盖房子居住的,应该也是鬼魂,或者是曾经旧酆都留下来的遗民。 但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名老人。 老人坐在尸山下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悠闲晒太阳的姿势,手边还放着茶盅。 简直和燕时洵之前在走街串巷时见过的那些退休老大爷,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老人身后的不是什么公园精致,而是血淋淋腐臭的狰狞尸骸,燕时洵真的觉得自己会认错。 不过,尸体和笑眯眯“晒太阳”的老人,现在竟然也搭配得如此和谐。 “哪来的小子,迷路了?” 老人抖着腿,啧啧道:“那你也够本事的,竟然能迷路到这么远,还跑到我家门口来了。你敲门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这一把老骨头哟……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轻点吗?” 燕时洵沉稳的向老人一点头:“抱歉,恰好路过。” 老人:“…………” “路过个屁!你唬我呢?”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燕时洵:“谁能从这路过?你见过谁能从地狱路过的吗?” 燕时洵:“你先问我是不是迷路的,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下去。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他面不改色,对这个简陋的谎言被戳穿的事,没有半点反应:“你先唬我,我才唬你,这叫公平。” 老人:“……哪来的混小子!” 没能成功逗着燕时洵玩,也让老人瞬间失去了兴趣,立刻向后一躺,懒洋洋瘫坐在椅子里,抖着腿抠脚,嘴里还哼着古老的小曲,就是不肯再给燕时洵一个眼神。 燕时洵也没有被人晾在这里不加理会的手足无措和不自在――他完全没有那种情绪。 除了在面对邺澧的有些时候,那人总是有办法让他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自在以外。 他迈开脚步走向老人,姿态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俯身将茶盅从老人旁边的凳子上拿开,然后一撩大衣,手里端着茶盅就坐在了凳子上。 燕时洵的姿态即便是放在娱乐圈或者海云观中,也是一顶一的好。 无论是站是坐,他都始终肩背挺拔如松柏。 当他坐在凳子上一双长腿交叠,手里还端着茶盅的时候,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清贵而姿态从容闲适。 主客瞬间颠倒。 燕时洵成竹在胸,稳超胜券。 反倒是老人,看起来像是跑来寻求帮助的。 老人:“???” “你倒是不客气……” 燕时洵微一点头,从容优雅道:“谢谢。” 老人:“谁夸你了!是不是听不懂鬼话!” “现在,我们应该能来谈谈这里的情况了。” 燕时洵手掌朝下一压,向老人做出一个让他平复心情的手势,一副主人风范的平静问道:“这里是旧酆都下层地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居住?” 听到燕时洵提及旧酆都的时候,老人惊讶的挑了挑眉,原本瘫坐在椅子里的身体也直起来了些,没想到这个一看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生魂,竟然还会知道酆都更迭之事。 一时间,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比刚刚慎重了许多,不敢再随意将他晾在一旁。 ――当一无所知的去询问时,只会被掌握情况的那一方不耐烦的驱赶走,瞧不上懵懂愚钝的外行。 但是,如果对方认为你掌握着很多消息时,局面就全然不同了。 燕时洵深知人的心理,即便面前的老人是鬼魂,也逃不过本能的下意识反应。 老人的反应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就是要让老人认为,他掌握着足够多的消息,以此有筹码来换取老人所知的旧酆都情况。 燕时洵的说法极为巧妙,他只让老人看到了冰山一角,使得老人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想要干什么,因此就会无限向外扩展想象,以为水面下藏着的,是一整座冰山。 老人警惕的打量着燕时洵,但这一次,他的眼神极为慎重,不像是刚刚漫不经心的敷衍。 “……打从我在这住开始,还第一次遇到敲我家门的。” 老人无语:“你不觉得敲一个老鬼的房门很奇怪吗?我死都死了,你还这么吵我,像话么?” “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问题的话,那我们换一个。” 燕时洵没有表现得好像自己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立刻顺着老人的话转了话题,看起来很是体贴。 “你还见过其他像我这样迷路的吗?他们大概这么高,长这个样子。” 燕时洵抬手在自己身边的空气比划着,末了还诚恳的补上一句:“看起来都比你年轻很多。” “你真是好福气啊,老人家。” 不等老人发怒,燕时洵就由衷的叹道:“你看,你活到这么老才死,不像我那几个同伴,年纪轻轻的……” “就迷路了。” 老人:“…………” 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的这一口气,随着燕时洵的话语而忽上忽下,差点没把自己憋死在原地。 但偏偏燕时洵的话乍一听很离谱,可仔细想想,却又很合理。 年老而亡,可不就是喜丧。 老人连正当反驳的理由都没有,这一口气噎得他直接朝燕时洵翻了个白眼。 “没看见!” 拿他寻开心还想让他回答问题……门都没有! 老人愤愤的想着,要是换成以往酆都没有更迭易主的时候,哪轮得到一个生魂这么和他说话? 那时人间的驱鬼者想要见上他们一面,都要将供奉香火准备得足足的,恭恭敬敬请他们去,还要看他们心情,才肯屈尊纡贵的下人间一趟。 要不是,要不是那可抗天地的战将…… 老人被遮盖在眼皮下面的眼睛一暗,心中对燕时洵的不满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微不可察的疲惫叹息。 燕时洵虽然垂着眼眸,一副稳操胜券的从容模样,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紧密注意着老人的神情,不放过老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敏锐的意识到,老人并非是被扔在乱葬岗的鬼魂。 在提到旧酆都的时候,老人的反应并不像那些浑浑噩噩不关心周围的鬼魂,而是对旧酆都有着深切的眷恋,像是在怀念追忆着以往的岁月。 能有这种反应的,只有一种身份。 旧酆都遗民。 比如,旧酆都的鬼差。 对于小卒而言,所背靠的靠山尤为重要。 就像是地府虽然与酆都一直不对付,地府阴差也对酆都骂骂咧咧多有怨言,言语间都是贬低。 但如果地府阴差和酆都鬼差狭路相逢,那一定是地府阴差先退。 毕竟酆都有鬼神执掌,可地府不说本就低于酆都,在井小宝还没有成为阎王之前,地府无主,几次濒临停摆。 对于旧酆都鬼差而言也是如此。 以往可以凭借着所属酆都这个身份在人间耀武扬威的鬼差们,从北阴酆都倒塌的时候,就变成了灰溜溜夹着尾巴的丧家犬。 死的死,逃得逃,再没有人神鬼看到过它们的身影。 ……除了某一个鬼差。 在所有人或鬼魂向燕时洵讲述的过往中,一直都有一个鬼差存在。 为报恩将鬼戏教给白姓先祖的濒死鬼差,以及在所有鬼差逃难旧酆都颓败之后,再次回到旧酆都的鬼差。 也是那么“巧合”,那位鬼差,也前往了下层地狱,然后再也没有鬼魂看到他。 短短瞬息之间,燕时洵意识到了眼前老人的身份。 他的眼眸中微不可察的染上笑意,但面容上的神情一切如常,半点看不出他的心中所想。 老人还在气哼哼的撇过头去不愿意看燕时洵,连抠脚的动作都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下手极恨,好像他抠的不是脚,是仇人的脑浆。 燕时洵微微挑眉,语气诚恳的道:“看你一直都在批评我,这样看起来,你应该比我有教养多了,不愧是活了那么久的老人家。” 老人抠脚的动作一停,纳闷这说话太难听的生魂,怎么突然夸起他来了? 不等他高兴起来呢,就听燕时洵继续补了一句。 “这么有教养的老人家,肯定不愿意看到年轻的孩子因为迷路而饿死在家门口吧?” 燕时洵的语气纯善的不得了,好像真心实意的在夸赞老人:“谢谢你收留我一顿饭,老人家。” “我什么时候说的!!!你骗谁呢!” 老人咆哮,觉得自己几千年的修身养性都破功了。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自说自话的家伙!!!这小子什么来路,太可恶了! 有那么一瞬间,老人甚至怀疑,是不是旧酆都城池残留的灵智出了问题,把他也算成了需要在地狱里受刑罚的那些家伙。 要不然怎么会让这么个糟心家伙“迷路”到他家门口!坐他的凳子端他的茶,还要吃他的饭住他的屋子!!! 燕时洵却已经从容起身,唇边带着笑意,优雅的向老人微微一点头,举起手中的茶盅示意:“感谢招待,真是个善良的老人家。” “像你这么好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他意味深长的道:“这样的美德,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吧。” 燕时洵特意在“一千年”几个字上,咬重了音节。 原本想要暴力驱赶燕时洵的老人刚从椅子里起身到一半,忽然就愣住了。 他听懂了燕时洵话里的意思。 明明是现在的生魂,却不仅知道酆都更迭,还知道如此准确的时间。 千年前的那一战……可没有生人记载,就连人间驱鬼者的相关记录都寥寥无几,早已经散佚断代于漫长的时间中。 那这个生魂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的怒容慢慢缓和,最后只剩下面无表情的严肃,抿直了嘴巴,死死的盯着燕时洵,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但燕时洵不仅没有半点慌乱,甚至还笑吟吟的展开双臂,大方的任由老人查看,一副坦坦荡荡的诚恳模样。 老人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卡在喉咙里哽得不上不下的气,给憋得不行。 连那张苍老的脸皮都被气红了。 燕时洵却反而一副关心老人身体的态度,关切的道:“是不是吹了风着凉了?快进屋子暖一暖。” 老人气呼呼的猛地一起身,试图无视燕时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却听燕时洵又感慨般道:“没想到人死了之后还会生病啊,真是不容易。” 老人:……好烦这小子,他能不能现在就死一死? 不过,碍于燕时洵的身份不明,还对酆都之事如此清晰的知晓,老人一时摸不准燕时洵的情况,也不敢轻易动作,只好憋了一肚子气往家走。 他一把推开家门,没好气的朝后面扬了扬下巴:“进来吧。” 燕时洵轻笑着,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目光从老人刚刚坐着的椅子后面转了一圈。 那座尸山和其他的尸山相比,似乎有些低矮,也格外的松,并不像是堆积了很久的样子。 而是近期才出现的。 这让燕时洵有些奇怪,心中产生了怀疑。 旧酆都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新酆都取而代之,从邺澧的话语来判断,天地已经将旧酆都视为垃圾一样的东西,一直在想要让旧酆都彻底消亡。 就更不要说将收押鬼魂的事情交到旧酆都手里了。 要不然,西南也不会堆积着这么多的鬼魂,甚至严重挤压了普通人的生活空间,使得西南驱鬼者们不得不对西南的鬼魂进行清扫,而其他驱鬼者闻西南色变。 这里并不应该有从那一战时间点之后的鬼魂,更何况是近期新堆起来的尸山。 就连郑树木等人会落到这里,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就身处白纸湖旁边,并且因为鬼婴的关系,与旧酆都有着紧密的联系。 如若没有鬼婴,郑树木等人也应该在死亡之后,鬼魂游荡于西南。 但现在,那座尸山却显而易见的与周围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些尸体的身份,会是什么? 不等燕时洵抬脚走过去查看,就听老人哼了一声,不快的道:“刚刚硬赖上我想要吃这一顿饭,现在我同意了,怎么你又不动了?” “是不是害怕了,不敢了?” 老人幸灾乐祸的道:“年轻人啊,不要那么狂,说话留一分,也给自己留个面子。要不然硬逞能结果输了,多丢人啊。” 那语气中,写满了快乐。 老人还记得自己刚刚被燕时洵全程话语压制的憋屈,因此一看到机会,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回面子。 燕时洵察觉到了老人的情绪。 他挑了挑眉,唇边荡漾开一点笑意。 此时他半侧着身躯,面对着老人刚刚坐的地方,而与现在的老人背对着。 老人看不到燕时洵的面容,自然也无法从收敛情绪极为严谨的燕时洵身上,看出他本来的心中所想。 燕时洵的心思转了一圈,有了新的决定。 他没有立刻转过身,而是任由老人兀自说着话,却还站在原地。 他甚至细微的操控着自己全身的肌肉,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僵硬。 就好像他被老人说中了心思,因此惧怕而下不来台在硬撑一样。 对于情绪和自己身体的掌控,燕时洵在捉鬼驱邪的漫长时间中,已经臻至出神入化。 即便是鬼神都看不出来。 而老人很明显也被燕时洵骗了过去,跟着燕时洵的节奏,以为他真的是怕了不敢动了。 于是他更加快乐,沾沾自喜的还再按照自己以为的事实,刺激着燕时洵道:“要不然这样吧,你要是敢进来,我不仅真就招待你一顿饭,还让你睡在我家,怎么样?” 老人嘿嘿轻笑了起来。 吃鬼饭,睡鬼冢――我敢许诺,就看你敢不敢应了。 燕时洵却半垂下眼睫,唇边的笑容越发扩大。 却不仅没有老人以为的畏惧之情,反而对自己计划的结果很是满意。 他终于转过身,面对着老人,微微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就说这小子肯定不敢,敢……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 老人迟疑的眨了下眼睛,缓缓转过视线,看向燕时洵。 燕时洵微笑,风轻云淡,脊背挺直如松柏。 好像一个优秀的后辈。 老人:“…………” 燕时洵还笑着用诚恳的语气补了一刀:“谢谢你,老人家,旧酆都知道了也一定很感动。” 老人:“!!!” 第289章 晋江 老人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迷路”到自己家门口的年轻人,是个生魂。 但他以往所认知中的生人,都是诚惶诚恐畏惧鬼神的模样,多是逆来顺受,连酆都明显不对等的评判规则,都敢怒不敢言。 他虽然对那样的状况无奈,却也很清楚生人确实没有与鬼神抗衡的力量。 不过也正因为此,老人对生人留下了善良却胆小的评价。 可他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 就连人间的驱鬼者,都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了,更何况是燕时洵这样在驱鬼者中特立独行的存在。 老人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一个后生小辈骗过去了。 ――害怕个鬼!这小子刚才全是装出来的,就是在骗他呢! 老人气得呼呼直喘,手掌发力几乎要把扶着的门框捏碎了。 燕时洵看到了老人反应过来被骗后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单手插兜,另一手端着茶盅,遥遥向老人举杯示意,然后轻笑着迈开一双被西装裤包裹得笔直的长腿,从容走向老人。 “感谢你的招待,走吧。” 他在门前站定,看着扶着门挡住去路的老人,歪了歪头:“怎么,鬼差也想要否定自己说过的话?刚刚不是还在热情的邀请我?” “世风日下,鬼差心不古啊。” 燕时洵缓缓摇头,啧啧感慨着。 被燕时洵一语道破身份的老人,瞳孔瞬间紧缩。 他震惊的看向燕时洵,愣愣的回不过神。 这个身份……已经被埋没了千年之久,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在呼唤起这个身份,就连曾经知道的人和鬼,都已经尽数死亡,只剩下他一个。 怎么会……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人严肃下面容,目光冰冷的看着燕时洵。 短短一段时间内,他的心绪大起大落,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燕时洵的步调走,完全被燕时洵牵动着情绪的起伏,再也不能像最开始那样悠闲的喝茶抠脚了。 燕时洵也任由打量,大大方方的站在老人面前让他看,纯善又无辜,好像真的是个再诚恳不过的年轻俊后生。 唯有那双被微垂下的浓密眼睫半遮掩住的眼眸里,荡漾起笑意的波纹,隐约透露出几分真实。 他一点点的放出自己手里掌握的信息,精密掌控着节奏,让对方摸不准自己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想要看清他的底细,就必须跟着他的节奏走,让对方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将主控权交到了他手里。 就算对方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骗局,燕时洵也完全无所谓。 这本来就是阳谋。 ――因为对方是鬼差,对旧酆都的深刻眷恋,就是他最明显的弱点。 所以,对方就算看透了这是做出的局,再无可奈何,也只能主动踏进来。 被他人看透了心理,掌握住了弱点,就会有这样的风险。 燕时洵不紧不慢的从四面围堵,让眼前这位旧酆都鬼差无路可退,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来。 他慢悠悠的站在鬼差面前,耐心的等着鬼差自己多琢磨一会。 然后……鬼差就会发现,唯一仅剩下的,就只有他留给鬼差的那条路。 老人看着燕时洵的眼神极为不善,他把牙磨得咯吱吱作响,令人牙酸。 但是好半晌之后,他却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侧身让出空间,示意燕时洵进去。 “要吃饭就吃,那么多废话。” 老人没好气的从鼻孔喷了口气,不想再看到燕时洵那张俊脸徒惹自己生气又不能揍两拳出气,就只能转过身气哼哼的往里面走。 但从燕时洵的角度看,老人现在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他曾经瞥过一眼的动画片里的猫,外强中干。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腿迈进了小屋里。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乱葬岗的天空一直阴沉低垂,不见阳光。 而这处像是被随手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采光就更是糟糕。 昏暗的房间狭小逼仄,灰尘在零星透露进来的光线下浮浮沉沉,一眼望去,就是一片灰暗,死寂看不到希望。 好像屋主的心境,也影响了房屋的模样,暮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机。 燕时洵曾经在穷困的山村,见过这样的屋子。 但当屋子的主人是曾经地位很高的旧酆都鬼差时,就显得极为违和。 燕时洵站在房屋门口,一边听着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边不动声色的环视着眼前屋子里的布局。 房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简陋的床铺和桌椅,厨房也就连在旁边,但凡有点空闲的空间,全都塞满了一卷卷书籍一样的东西。 虽然看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但从侧面来看,古旧的纸张早已经泛黄散开,似乎一碰就会碎成一片纸灰。 和外面院子里的浓重生活气息有些不同,房间里看起来更像是心有执念之人,在不肯放弃的追查着什么。 连生活都顾不上,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日常,所有的时间都被屋主用来翻阅这些塞满了房间角落的书卷,想要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从房间的布局和物品中,也能很清晰的看出屋主的性格和处境。 但最吸引得燕时洵侧目的,是房间里的那些家具,并非是由木头打造的。 光泽而凉滑,泛着老旧的黄。 是骨质。 无论是柜子还是桌椅,都带着一段段的骨节凸起,很像是用人类的大腿骨和肋骨打磨而成的。 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让燕时洵有了些实感,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不过这并没有让燕时洵多惊讶。 毕竟这里是旧酆都的下层地狱,外面的乱葬岗上没有树也没有石头,最多的材料,就是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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