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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什么……请君入瓮? 燕时洵怒极反笑,他掀了掀唇瓣,仰头看向头顶黑红高远的天幕,笑容讥讽。 即便这对于道长而言极为棘手的情况,但燕时洵依旧从中推断出了有效信息。 其一,旧酆都确实如他所想,在鬼神死亡之后,依旧存有一定的神智,甚至有自主动作的权利。 其二,鬼道诞生之事,旧酆都确实参与到了其中。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恶鬼入骨相的体质,在他从邺澧和阎王那里得知了有关天地大道的真相后,就知道了大道必定会垂眼于他。 换句话说,他是大道的重点关注对象。 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视线范围。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无病这个阎王残魂转世,才不敢轻易从影子中现身,忌惮着被大道发现残魂的存在,这些年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直到进入了被鬼婴操纵的鬼戏,脱离了大道的掌控,阎王才终于现身。 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在西南失去踪迹,再加上鬼道暴动,大道现在必定对西南尤为看重,不会放过任何与燕时洵有关的消息。 而一旦被大道发现燕时洵身处旧酆都,那一直隐瞒存在苟延残喘的旧酆都,也势必会暴露在大道的视野中。 这是旧酆都不肯看到的。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燕时洵等人关死在城池中,唯恐放他们离开的话,会透露有关旧酆都的消息。 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燕时洵意识到,旧酆都在畏惧于他,畏惧于邺澧这个酆都之主。 旧酆都想要灭口,却没想到,它过于急迫的行为,反而在燕时洵面前漏了怯。 ――旧酆都想要对燕时洵等人出手,却反而将自己的底牌透露给了燕时洵,让他敏锐而准确的抓住了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反而证明了他自己之前并无证据支撑的猜测。 大道鬼神之争,谁先害怕,谁先动摇了自己的道,谁就输了。 若说燕时洵原本有五成把握阻断鬼道的成形,那现在,这五成也变成了八成。 敌人先害怕,自然气势上就弱了一头。 而这种事情,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彻底压垮西风。 燕时洵仰头向旧酆都的黑红天幕讽刺一笑,锋利的眼眸亮得惊心动魄。 他做着口形,无声道:等我,杀了你。 原本平静的天幕瞬间起了波澜,黑云如风暴眼般狂乱吹卷,血色的天幕聚拢又散开,低低压下仿佛下一刻便会压顶而下,将下方所有存在碾碎。 燕时洵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心中被激起更加高涨的磅礴战意,几乎从胸臆间喷薄而出。 “燕先生,这……” 道长语气沉重,眉间皱成了川字纹,死死的盯着那堆骷髅废墟:“所有的退路都被截断了,如今就算我们想离开,恐怕也很难了。” “那不是更好吗。” 燕时洵轻描淡写,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冷笑:“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诸位务必拼尽全力――背水一战,赌上连同魂魄在内的所有明日,除了胜利,别无他路。” “区区一个早已经败落的旧鬼城,也敢猖狂叫嚣?” 燕时洵讽刺的呵了一声:“果然是酆都的手下败将。” 邺澧原本严肃看着脚下头骨的神情,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不由自主的松动了下来,唇边荡漾开一片笑意。 邺澧:时洵夸我了~ 旁边注视着邺澧两人的阎王,默默扭过了头去:………… 啧,要不然还是把那个小蠢蛋放出来吧,这对夫妻真的要了我这把老命了。 “这倒是从前北阴酆都会做的事情,完全符合它的行事风格。” 提及旧酆都时,邺澧唇边的笑容消失,语调淡淡的道:“北阴酆都大帝与天地共同诞生,从未行走过人间,对于死亡的态度,他比任何鬼神都要纯粹,认为死亡就只是单纯的死亡,不容许任何杂物存在,只要魂魄沾染了仇恨不甘这些负面情绪,就不是好的魂魄。” “对于曾经的酆都而言,死亡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邺澧掀了掀眼睫,冰冷的注视着骷髅废墟,被他直视着的头骨,也忍不住晃动了几下跌下骷髅堆,努力避开酆都之主的视线。 “城池坍塌,有进无出。” 邺澧平静道:“这是曾经北阴酆都所坚守之道的具现,北阴酆都大帝死亡后,旧酆都废墟继承了他的道。” “我本以为千年时间,足够大道消解掉旧酆都了,没想到它竟然还能残喘至今。” 身为鬼神,邺澧远远比其余人更加能够感知到其余鬼神的心思。 他向燕时洵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或许,这不仅是旧酆都在挣扎,而是北阴酆都想要复起。” 沉入白纸湖以做遮掩这一招,如果不是对天地大道尤为了解的存在,就做不到这种程度。 千百年沧海桑田,但哪里来的这种巧合,会让旧酆都就这么巧,直接被白纸湖淹没? 并且这个方位,本就是至阴,非常利于周围的阴气向白纸湖聚拢,完美的掩盖住了湖底旧都向外溢散的鬼气,让大道错以为白纸湖及周围的阴气来自于西南,而非旧酆都在苟活。 邺澧不相信巧合。 任何世人以为的巧合,都是一生积攒因果的结果,由大道精密安排。 常有人说“万幸”,但那一瞬间的幸运,何尝不是曾经积累下来的功德,在发挥作用,挽救生命? 监控里差一秒躲过的车祸,回家时突然不想走的路避开的杀人案件,高空坠物中多走一步的惊险一刻…… 世人喜欢以幸运和倒霉来定义意外。 但在鬼神看来,不过是魂魄一生积累的善恶功德,积毁销骨,无人在意的小善小恶,也累积成最终的因果。 旧酆都存续期间,数千年的冤魂恶鬼积累下来的因果,最终由邺澧一战终结。 阎王等诸鬼神与世人,将那凡人战胜鬼神的一战。命名为奇迹。 可那又何尝不是旧酆都自己的因果作祟? 邺澧不是自己一人在对阵旧酆都。 在他身后,有誓死追随他的十万将士,满城被屠戮百姓的冤魂。以及…… 数千年来,所有被旧酆都打入苦牢的“恶鬼”的怨恨。 每一缕怨恨,每一个枉死却不得复仇的魂魄,都将力量压给了邺澧,郑重的将自己复仇的希望,托付给了愿意为寻常黎民和公道一战的战将。 这力量将他高高拱上神台,让他面对天生地养的鬼神,依旧毫无惧色。 一啄一饮,皆有报应。 诸法无常,唯此为常理。 明明应该消亡,回归天地重新成为生人养分的旧酆都,却违反了常理,能够存活至今,甚至搅得西南恶鬼遍地…… 这一刻,邺澧看到了大道没能看到的因果,也看到了大道预料到的未来。 邺澧平静的转过视线,看向阎王。 阎王:……? 他被邺澧莫名其妙的注视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不知道邺澧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不过,他也因此而错过了邺澧千年来对他唯一一次的认可。 邺澧:虽然这人总是缠着时洵,很讨厌,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带路这方面,确实很精准。 生人张无病引路,所有人前往白纸湖,西南鬼域的动荡得以被各方重视。 而阎王在破开鬼戏后,将所有人引入白纸湖湖底,得见酆都旧址。 甚至一头锤敲开了旧酆都大门。 邺澧:“等你回人间,也可以考虑去做开锁生意。” 他本来迈开长腿就打算转身走向城池内的街道,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按照时洵的意见,做个导航应该也很好。” 邺澧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诚恳:“我看见的所有人神鬼中,你是最适合做这个的。” 阎王:?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堂堂阎王,去开锁?? 但旁边的燕时洵听到两人的对话,摩挲着下颔沉吟片刻,还真的真诚建议阎王道:“虽然现在阎王是井小宝,你这个被大道销毁了神名的前鬼神,肯定是不能再做阎王了。但是,你要不要考虑下做个开锁行当或者导航行当的祖师爷?” 燕时洵诚恳的帮阎王分析道:“你看,人间多有供奉关公的,香火一直不曾断绝,不仅如此,继承替骨之术的驱鬼者也会供奉关公――毕竟替骨之术最开始被发明出来,是为了使得关公能够安心下葬。” “你要是做了哪个行业的祖师爷,以后做这个行当的人,都会供奉你,你就不必担心香火问题了。” “这样几百年,若大道形势好转,不需要诸神的力量归一以擎大道,那你还真有可能重新成为神仙。” 燕时洵笑着道:“就算比不得阎王,但一个锁神,导航神应该还是可以的――想想现在有多少人用导航,有多少人需要开锁,就觉得这个建议很可靠。” 阎王:“???你们夫妻两个怎么回事,联手嘲讽我?” 锁神是什么东西!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阎王,导航……咳,那叫引路!都是为了大局做出的牺牲而已。 有了燕时洵和邺澧的解释,众人也明白了此时局势的紧张。 但不等他们紧张起来,就因为燕时洵几人面容上的笑意而重新缓和了下来。 如果燕先生脸上有笑容的话,那局势应该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救援队员如是想着,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笑了出来。 听得真切的阎王,顿时神情一言难尽:……你们跟着笑什么呢?难不成你们真想以后打开导航的时候,先拜拜阎王? 阎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不需要鬼神的年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爷,已经沦落到了打零工求生的地步了。 生活不易,阎王叹气。 燕时洵轻笑了两声,随即正色了起来,向邺澧说出了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况。 “我看到我师父了。” 燕时洵低声道:“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邺澧给了燕时洵肯定的答案:“鬼神的居所中,不存在错觉,尤其时洵你是恶鬼入骨相。时洵,在进入旧酆都之后,你就应该有所感应了吧?” 燕时洵眼神一暗。 没错。 比起救援队员等人的不适,他反而如鱼得水,连呼吸都是顺畅清新的,仿佛他天然就属于这里。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受,还是在滨海市郊公路下的恶鬼深渊。 会令生人恐惧和难受的恶鬼聚集之处,反而会让燕时洵如龙入海,完全是放开了手脚可以酣畅一战的畅快。 邺澧注意到燕时洵的脸色变化,点了点头,道:“生人只以为恶鬼入骨相因为同时占据了阴阳,所以可以效法天地乾坤,阴阳平衡循环,得以拥有更强的力量。” “但实际上,这才是恶鬼入骨相对于鬼神来说最恐怖之处――恶鬼入骨相,可以任意穿行于阴间,无惧于鬼气,甚至反而在阴间得到更强的力量。” 邺澧抬手,轻轻握住燕时洵的手掌,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在那温热修长的手掌下,邺澧微凉轻薄的肌肤之下,心脏在慢慢跳动。 强大如鬼神,此时也好像极为脆弱。 只要燕时洵有想要杀死邺澧的想法,此时就可以刺破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 燕时洵不解抬头,却见邺澧在对他轻笑:“时洵,恶鬼入骨相,代表着阴阳五行一切的平衡,在道法上,与大道无异,未处于人神鬼三条线唯一的交汇点上。” “你可以杀死任何人神鬼。” “你也可以成为人神鬼任何一方,为神为人,不过你一念间。” 邺澧轻轻垂下眼睫,他倾身向前,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甚至彼此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所以,因果和大道指引你,前来了旧酆都。” “大道无法彻底消灭的旧酆都……会由你来终结。” 一如千年前,他杀死北阴酆都大帝。 邺澧眼神专注的看着燕时洵,严肃的神情不似作伪。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燕时洵的眼眸也缓缓睁大。 他虽然已经习惯于自己特殊体质所带来的与众不同,但是他也没有想过,会如邺澧所言,肩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旧酆都,曾经鬼神的居所,直接导致了邺澧反抗天地,最终登位鬼神的最初原因。 燕时洵心神动荡,耳廓也不由得发红发热,心跳剧烈密集如鼓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发出了零星不成句的单音。 燕时洵很清楚,以邺澧的性格,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邺澧所言,都是真实。 虽然猝不及防之下,就得知了自己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但燕时洵只说短暂的失神后,就立刻收拢了复杂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尚且发热的脸颊和耳廓,还在提醒着燕时洵,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他人生的选择中,从来没有逃避责任这一选项。 除了坚定向前,挑起重任,他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而旁边见证了一切的官方负责人,觉得自己现在饱得想打嗝,还想给自己妻子打个电话。 官方负责人:是我曾经无知了,之前救援队传闻燕先生已经结婚了的时候,我还帮燕先生辟过几次谣,虽然后来也被动摇了想法……但现在这可是直接证据啊!铁证如山。 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的手机要不是在荒村中被恶鬼追杀时,不知道掉在哪里了,现在他还能赶紧拍个照片,等回去的时候给海云观监院看,证明他真的很关心燕时洵。 至于道长,已经震惊脸了。 他一直以为王道长在观中所言虽然不至于说谎,但以王道长那个偶尔胜负欲极强的性格,应该多少也有夸大的成分,想要气气其他道长。 但他没想到,王道长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此时看到眼前一幕的道长,只觉得满心愧疚:王道长没批评错,他真的是太不关心燕道友了,连燕道友结婚都不知道……等回去之后,一定补上份子钱。 阎王用后背对着燕时洵两人,瓮声瓮气的道:“简单一个托付大道,为什么会被你们搞得这么……嗯……算了,你们自己在这诉说衷肠吧,我先走了。” 燕时洵听到阎王的声音,才猛地被惊醒。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的手掌还被邺澧紧握着,就贴在邺澧的胸膛上。 手掌下肌肉的纹理线条,紧致而结实,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燕时洵:“……” 他默默的抽回自己的手掌,平静的向身后众人扬了扬下颔:“走吧。” 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邺澧眼眸中染上笑意,也知道自家大猫猫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不能逼得太紧。 于是他顺势应声松开手,和燕时洵一起走向城池深处。 因为燕时洵提到了李乘云,又发生了城墙倒塌斩断退路的事,所以他原本在心中规划的行程被打乱,只能重新规划。 “但是,我师父的遗体是由我亲自接回来,我为他重新穿好寿衣,为他合上棺木,亲眼看着他下葬……” 提到李乘云的死亡,燕时洵即便努力想要维持平静,但依旧喉咙酸涩,哽咽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本来应该安心长眠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旧酆都鬼城?” 邺澧轻轻叹息:“酆都之内,何来生人?” 想起曾经在酆都中看到燕时洵魂魄时的惊艳,邺澧道:“数千年来,也唯有时洵你一人,以生人的身份踏入过酆都,在一众鬼魂中,耀眼得根本无法无视。” “就算是现在,救援队那些人能进入旧酆都,也是因为西南的乾坤已然颠倒,鬼道当道,人间混乱。而所有人刚脱离鬼戏,魂魄还没有彻底与身躯契合。” 邺澧道:“若不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旧酆都也只有你我,还有那边的蠢货能进入。恶鬼入骨相,上天入地也不会有所阻碍。” 阎王:……我希望你口中的“蠢货”不是在说我,一定是说生人张无病吧? 燕时洵没有注意旁人的反应,他原本带着期冀看向邺澧的眼眸中,星星般的光芒熄灭了。 他之前甚至想要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或许是自己错看了呢? 毕竟李乘云以身殉道,生前已经承受过诸般苦楚,既然死亡,那最起码,就让曾经肩挑重担前行的人,得到片刻的休息安宁吧。 燕时洵不愿意看到,李乘云在死亡后,还要尽心竭力的为大道和生人考虑。 更甚者,魂魄被鬼怪打扰,无法安眠。 燕时洵最无法接受的一种可能,就是李乘云死后的魂魄并没有前往投胎,或者因为大道的因果而消散。 而是被留在了旧酆都,与那些恶鬼一起,日夜承受折磨苦痛。 到了这时,燕时洵已经知道了为何白师傅和郑树木说,他师父当年在离开白纸湖不远后,就不知去向。 因为李乘云根本就没有离开白纸湖。 以乘云居士惊才绝艳的天资,何以算不出酆都旧址的具体所在? 他甚至没有浅尝辄止,而是深入了群鬼畏惧的旧酆都。 或许,乘云居士是想在这里找寻一线生机,又或者,是早早就预料到了邺澧所言的旧酆都复起野望,所以才于此镇守。 拨开云雾后,燕时洵清晰的看到了曾经被天下驱鬼者称颂的乘云居士,究竟是何等的远见超然。 即便他是那个人唯一的弟子,也不由得被震撼了。 但来自邺澧的证言,却还是冷静的让燕时洵回归了理智。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勉强收拢好自己散乱的思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师父啊……” 为天地计深远。 如果是燕时洵自己做这些事,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光是猜测李乘云可能做了这些事,更因此而导致李乘云的一缕残魂被留在旧酆都,多年不得安稳,他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比起让别人来承受,燕时洵更希望所有苦痛都由自己一力承担。 ――由他来终结这一切,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人受苦,却无能为力。 “不管我师父是因为什么才出现在这里,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这种地方受苦。” 行走间,当燕时洵经过街道两侧瘫倒哭泣哀嚎的恶鬼时,他不由得联想到李乘云。 只要稍微想象下,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李乘云会和这些恶鬼一般受苦,燕时洵的眼眸中就满是沉痛之色,心有愧疚,深觉自己绝非一个好底子。 “我要找到我师父,然后带他离开。” 燕时洵勉强让自己的声线保持着平静:“就算师父只剩下残魂,魂魄不全无法投胎……我也要带他走。” “他的归宿,不应该是这里。” 为了天地众生付出一生的人,不应该和旧酆都这座必然沉没的鬼城,一起陷落。 邺澧点点头,安抚般握住燕时洵的手掌:“放心,时洵。” 为众生安危而去窥视大道,以身殉道者,旧酆都配不上。 三言两语间,燕时洵已经和邺澧一起,重新敲定了计划。 他身边的众人听到了全程,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没有人说必须以局势为先不能去寻找李乘云。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救援队员心中也多有哀叹。 他们虽不及乘云居士,但与乘云居士是相似的工作。 只不过他们在科学的范围内,而乘云居士负责科学之外的范围。 同为救助众人,他们看到乘云居士,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免不了有物伤其类之感。 虽然他们并未见过乘云居士,对他不熟悉。 但乘云居士能够得以安眠,就好像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也看到自己安详的后事一样,多少有些慰藉。 那位道长的眼中,亦是有沉痛之色闪过。 海云观内,谁人不知乘云居士当年卓绝风姿?可如今为了众生,乘云居士已然破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这是任何人都不愿见之事。 燕时洵以为自己是因为师父而存有自私之心,但在旁人看来,这对师徒已经付出了太多,他们就算倾尽全力回报,也无法补足一二。 又如何会反驳? “我见到我师父的时候,他的状态有些奇怪,和这里格格不入……” 燕时洵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但因为那是旧酆都城墙恰好倒塌,巨大的声响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担忧身后众人受伤,所以只来得及匆匆瞥了师父一眼,就只能转身优先确认众人的情况。 那短短一眼中,令燕时洵印象深刻的,只有李乘云依旧风轻云淡的笑容。 和很多年前他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半分变化。 “乌木神像……” 燕时洵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邺澧主动提起了曾经被邺澧自己舍弃的形象:“那尊神像,会不会是我师父,从旧酆都找到的?” “按照你之前所言,那一战中并无生人参与,除了鬼魂和大道之外,也没有其他见证者。那看到你当年形象的,也只剩下两方鬼魂了。” 燕时洵想起之前见到的十万阴兵,率先排除了是邺澧率领下的酆都泄露此事的可能。 以那些将士死生追随的忠诚,想让他们背叛邺澧,流出曾经的形象,很难。 况且,按照郑树木所言,李乘云当年的活动范围,一直都在白纸湖周围。 诸多因素之下,能令燕时洵想到的,也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 ――千年前,旧酆都鬼差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将其刻画了下来,后来流入旧酆都,被李乘云算出神像的所在,因此进入旧酆都寻找神像,用以镇守白纸湖邪祟。 鬼婴的力量本就来源于旧酆都,而旧酆都最畏惧的,就是当年打上旧酆都甚至狂怒之下杀死北阴酆都大帝的战将。 这尊乌木神像对于白纸湖地区而言,可谓再合适不过。 当燕时洵根据目前已知的结果,反推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时,都不由得被李乘云提前了几年的预判而震惊到。 李乘云走的每一步棋,都正正好压在了关键之处,没有一步有所错漏。 甚至燕时洵有合理的证据怀疑,如果不是李乘云,恐怕在几年之前,这场灾祸就已经降临。 但是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生人还没有准备迎来一场大灾,而鬼山等地,厉鬼邪神依旧肆虐,他亦没有成长到足够面对这一切艰难的程度。 如果那个时候,这场足以让天地倾覆的灾祸发生,那一切都必然会被指引向最不可挽救的深渊,即便邺澧重新踏入人间力挽狂澜,也无法保证所有生人都能存活下来。 势必会有很多人,在这场灾祸中丧生。 光是鬼山等地一处,一旦厉鬼阴神成形,周围一整片地区都会受到波及,那就是几十万条生命。 而如果大道全面崩塌,妖邪肆虐鬼怪横行,死亡的人数,就已经不是能够数的清的了。 或许,酆都之主终究会因为不忍心见到人间悲惨,从而出手相救。 但被保证活下来的,却也只是生人这一个广泛的概念。 而不是每个人的安全。 ――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不存在概率和侥幸之说,个体的死亡是百分百。 燕时洵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街道中间。 当他真正读懂李乘云的一生时,才惊觉他师父,是怎样惊才绝艳的人物。 即便他亲眼见证了李乘云的十年光阴,但终究还是因为不曾参与李乘云的来处和归宿,而无法看到整个局面。 直到他看清这一切。 就算如今已经成长到巅峰时期的燕时洵,足以与李道长并肩相比,但依旧惊艳震撼于李乘云其人。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杂乱的思绪。 但他既没有出言安慰燕时洵,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握紧了燕时洵的手,想要告诉燕时洵,自己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然后他便不发一言的静静等待着,让燕时洵自己安静的调节。 道长的注意力,则被街道两侧吸引了。 旧酆都的风貌,随着北阴酆都大帝的死亡,而停留在了千年前。 街道建筑,无一不是旧时的模样。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看似雕刻精美的房梁柱石上,刻的并不是人间传统的祥瑞寓意,而是截然相反的凶煞恶鬼。 那些恶鬼的形象在梁柱上狰狞咆哮,恍然如真正的凶戾鬼差。 而缩在墙角和路边沟渠中的“恶鬼”,也明显对那些雕刻极为畏惧,只敢卑微的所在角落中低低啜泣,唯恐惊动了雕刻,让鬼差发现了自己。 在鬼差出逃后,如今的旧酆都早已经没有了对众恶鬼施加酷刑的鬼差,只有恶鬼们自己日复一日的回忆着生前死后,因为那口不肯放下的气,胸臆中的仇恨执念,而日夜受着痛苦折磨,嚎哭不得解脱。 ――杀人者凭什么可以安安稳稳投胎,受害者却在旧酆都受苦! 恶鬼们不甘心,却也无法离开城池。 漫长的折磨让很多恶鬼彻底发了疯,终于忘记了生前的怨恨,转而开始怨恨自己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 而旧酆都却只剩下“果然如此”的判定,更加坚定的认为最初的判定没有错,这个鬼魂果然变成了会危害人间的恶鬼。 旧酆都没有错判,是千年前的战将疯癫。 道长侧耳倾听那些恶鬼口中哭哭笑笑的癫狂呢喃,只觉得自己也好笑被它们的情绪感染,变得难过起来。 虽然街道和建筑看似精致,可行走在其中的恶鬼,却使得这里还是沦为了地狱。 恶鬼被逼到发狂,彼此之间撕咬伤害着,口中哭嚎怒斥着曾经仇人的名字,却不知千年过去,仇人早已经不知道安详轮回投胎了几世,忘记了曾经对受害者的所作所为。 或许它知道。 所以它才越发的不甘仇恨,无处宣泄的执念,最终逼疯了自己。 没有经历过千年前模样的道长,在仔细倾听过数十恶鬼嚎叫后,已经被震惊得失语,没想到曾经的酆都是如此行事。 “所以我才说,我讨厌旧酆都。” 走在道长身边的阎王平淡的出声。 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踏进旧酆都,却对此早有猜测,也见怪不怪了。 阎王曾经在生人张无病的影子里,听到旁边有人说羡慕以往的年岁,想要回到千年前。 但阎王不想。 他喜欢现在。 他喜欢被邺澧执掌的酆都,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才是他连设想都不敢过于大胆的理想模样。 阎王心中如镜鉴,他很清楚,地府能够与酆都对立,是邺澧期冀的局面。 否则光是以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邺澧铁血手腕,镇压一切不满之声,那阎王只是起了个心思,都会被酆都碾压成一把灰。 ――邺澧登位鬼神这件事里,大道不曾插手,也因此与大道没有没有,令大道无法命令和监管邺澧,以及邺澧执掌下的酆都。 甚至因为邺澧战胜了曾经的北阴酆都,还使得他硬生生从大道那里剥离出了审判一切魂魄的权柄,让如今的酆都,更胜曾经的旧酆都。 也因此,邺澧成为了所有鬼神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是以凡人之身,一步登于天之上。 就连大道倾颓,诸神殒身之时,大道都对酆都无可奈何,邺澧毫发无损,如今成为了唯一的鬼神。 阎王要从大道之下,拼上所有力量,尽心尽力谋划,才能保下一缕残魂逃脱。 可邺澧却是大道数次恳请撑起大道的对象。 两者之间的深重差距,阎王一直都看得清晰。 也因此更深刻的意识到,邺澧曾经主动放出死亡权柄之事,放在其他鬼神身上,又多不可能。 阎王微微敛眸,看向横倒在自己脚边痴呆呓语的鬼魂,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他弯下腰,干净白皙的手掌伸过去,主动将一身血污腐肉的狰狞鬼魂,搀扶到一旁。 最起码,不要在死后,还要被鬼魂践踏。 为这个满心仇恨的鬼魂,留下一丝尊严。 道长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喉头酸涩到无法发出声音。 他从出生起所接受的,就已经是在邺澧主导下改变了许多的死亡,即便是道士,也认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会强硬逼得鬼魂放弃复仇。 当他猛地面对曾经不允许仇恨的纯粹死亡,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 光是看着这些鬼魂,就觉得心中难受得不得了。 谁人无死?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出半点意外,平静生活直到自然死亡? 道长看着这些鬼魂,就恍然觉得看到的是自己。 “我们不能为它们做些什么吗?” 道长声音低哑的向阎王询问:“我不能,送它去投胎吗?” “如何送?送去何处?” 阎王半蹲着颀长身躯,刺绣精美的衣袍散落在满地血污中,却丝毫没有嫌恶的神情。 他轻轻抬眸,反问道长:“这是已经被关押进旧酆都的魂魄,北阴酆都大帝曾经已经对它做下了判决……你何时见过,人间两名法官相争对同一人宣判?” “况且。” 阎王修长的手指一勾,就将那鬼魂破烂的衣服扒开来,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模样。 道长不忍的皱了皱眉,但随即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这,这鬼魂的魂魄上,竟然到处都烙着罪行名称。 鬼魂的一身狰狞伤口也多是因为此,皮肉翻卷,焦黑腐臭的流着脓水,比人间乱世的乞丐还不如。 “炮烙之刑,你没有听说过吗?” 阎王平静垂眼,轻声道:“它已经被旧酆都打上了烙印,相当于在生死簿上被抹去,除了旧酆都,没有别处可以再对它宣判,因为它生前死后的一应记载,都在旧酆都手中。在别处看来,这些都已经被销毁。” “即便如今地府有井小宝支应,得以重新运转,那个小鬼也判不了这个。” 阎王的声音轻浅到几近于无:“那个来过人间一遭,心里还留有柔软的小鬼,如何能胜过北阴酆都……”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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