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出去走走可好?” 徐阁老点点头,明明哭着却还笑,道:“好,都好。”好友的遗愿,岂能不允? 段夫子止住了要尾随的少津、言成、言归,他道:“为师会回来的。” 裴少淮将自己大氅捂在夫子身上,推着夫子从正门出去,穿过巷子,在附近找了一片冬景。 田间覆着白雪,不远处的矮山上几株苍苍,唯独雪松绿意依旧,松枝上的残雪映得更翠。 段夫子心满意足。 “少淮,你替我来办身后事罢。”夫子道,“叨扰徐兄这么多年,最后这点琐碎事,就莫再叨扰他了。” 裴少淮紧紧握着夫子的手,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点了点头。 “傻孩子,莫哭。”夫子已无力为他拭去泪水,只能继续吩咐后事,段夫子道,“世人皆道,人死之后,理应回归原点,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我亦不能免俗。” 裴少淮知晓,段夫子想回的不是故里,遂静静听着。 “我说的不是故里,自我残废无用以后,我与段家庄便毫无瓜葛了,我不愿为了入乡冢,而使他们能拿着我的灵位,向你们邀功请赏。” “为师的原点,在白鹿洞书院的后山上,那里才是我这身残躯出生的地方。” “那年,若非徐兄夜里登山相救,我早该魂断西天了,又岂会有后来的这一番精彩境遇?” “所以,将我埋在那里罢,不必有碑,不必有名,不必有香火。” 裴少淮乱得手足无措,满脸泪痕再无平日的半分稳重,他带着哭腔应道:“好,皆如夫子所愿。” 至少夫子说,他后头的这番境遇是精彩的。 交代完后事,夫子最后再看了一眼山上的雪松,不舍道:“少淮,回去罢,我……有些困了。” 裴少淮醒过神来,再不敢慌乱。 他用大氅裹住夫子,将夫子从轮椅上抱起,紧紧抱在怀中,步子稳而快地往回走,一路不停地说着:“夫子,我们就快到家了……” 独留磨得光滑的轮椅,空对着雪地、晴空与青松。 …… 回到徐府,众人看到裴少淮满脸泪痕,步子慌快,便知晓夫子已是弥留之际了。 夫子躺在榻上,目光扫过他教的每一个学生,仿佛在无声念他们的名与字。 徐望,字骋目。 徐瞻,字千里。 徐言成,字子恒。 裴少淮,字伯渊。 裴少津,字仲涯。 徐言归,字远行。 虽不是他取的名,却全都是他取的字。 段夫子欣慰笑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你们都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第255章 尾声三 春水东流光阴转, 楼台鼎鼐砺山河。 此后几年,朝廷不断完善新京察、新考满,一批清官能臣得以调入京都,朝中展现出君强臣强之景。 早朝时, 每当论及国事, 依旧是争吵不休。 只不过,不再是为一己之私的党派之争, 而是各抒己见, 从方方面面探讨新政,使新政可以贴合形势, 真正造福百姓。 继太仓州、双安州之后,汉南广州府成为第三个开海点。商船如梭浪里行, 大庆的工艺品源源不断输往海外,老百姓们敏锐发现商机,因地制宜建起作坊, 各行各业如车轱辘般转了起来。 各类新奇的粮种随着海船归来,被带入大庆, 开始在四季如春的南方试种、推广。 海外商贸推动大庆的造船业, 为了走得更远、载更多的货物,一大批能工巧匠发挥奇思妙想, 更大、更长、更加牢固的海船不断被建造出来, 刷新纪录。 当巍如高楼的乌木大船在海上行驶,外夷见之, 只敢远观赞叹,而不敢抵近袭扰。 大庆的海船越走越远, 不断探索出新的航线, 与之同步, 朝廷的海防舆图范围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细。 …… 三十岁这一年,裴少淮官至吏部左侍郎,正三品。 同年,八十岁的裴珏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再次致仕。 朝廷没有物色吏部尚书的新人选,此位空了出来,整个吏部实际由裴少淮掌管。 皇帝有意让裴少淮继续整顿朝廷的用人制度。 裴珏身退、移交官印的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光大亮。 裴少淮双手接过吏部官印,道:“少壮而仕,耄老而归,尚书大人今日荷圣上优渥之恩,冠服伟然,去归故乡。下官在此奉上贺语,愿尚书大人此后,坐观闲云,采花篱下,和顺安宁。” 这一次致仕,是裴珏自己上疏的。裴少淮心道,这位争了一辈子的叔祖父,这回兴许是真的闲下心了罢。 二房做过的事不可能当作没发生,两家不可能重修于好,裴少淮与裴珏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能限于上下官之间。 但有一点裴少淮必须承认,裴珏算得上是他“黑官学”的启蒙人。 游走于黑暗的边沿,却能全身而退,这是裴珏的本事。 裴珏看着裴少淮将官印收下,目光随着官印游走,满是不舍,他略拱拱手,算是应下了裴少淮的贺语。 裴珏道:“我还是那句话,若只想受人歌颂、不被人诋毁,走不长远亦成不了大事。古往今来,成大事之人哪个不是毁誉参半?在此,我亦祝裴侍郎领着吏部继续往前,功绩不竭不断。” 复用的三年里,裴珏立了不少功劳,他替皇帝快刀砍乱麻,查处了许多贪官污吏,以严苛的手腕整肃官场。 前首辅胡祁和刑部尚书、左侍郎,便是裴珏出手干掉的。 裴珏与裴少淮所走的道不同,但他很了解裴少淮,他觉得裴少淮太过仁,缺少了一点狠。 “谢尚书大人提点,下官必谨记于心。”裴少淮道。 手续妥当,裴珏身穿御赐一品公服,自东华门离宫。一路微风,步履款款,腰带上系的功绩玉佩铿铿鸣响。 裴珏欢喜这一声声的风吹玉鸣,于他而言,他一辈子也不会呼出“功名于我如浮云”这样的感慨。 功名贯耳荣身退,衣锦还乡笙歌拥。 裴珏站在宫门外,回首艳阳下的紫禁城,金光耀目。相较于上一回的致仕,这一回终于不留遗憾。 那年拖家带口远赴蜀地为官,一路上沥沥不断的阴雨,下到今日,终于雨过天晴了。 …… …… 裴少淮除了任吏部左侍郎一职,还兼詹士一职,辅佐太子,施教皇太孙。 到了授课这一日,裴少淮赴詹事府,皇太孙燕琛已早早在书房里等候了。十五岁的燕琛已是成人模样,对待裴少淮,举止言行无处不显露着敬重。 裴少淮知晓,皇太孙已经学会藏匿心迹。 考校功课时,前日留的课业,燕琛答得头头是道。 当裴少淮问到:“大庆舆图上一千六百五十二个地名,可背下来了?可都记得它们的方位?” 燕琛面露难色,垂头道:“背是背下来了……只是还未记住它们的方位。” 裴少淮知晓,以燕琛的聪慧,若是真下了苦功夫,断不可能记不下区区一张大庆舆图。 唯一的解释是燕琛不以为然、没有用心。 恰此时,裴少淮注意到燕琛书案上,最下面压了几本新书,顿时了然——看来,燕琛并不太认可自己所教的课程,正私下另寻书目来读。燕琛太过机敏,太有自己的主张。 燕琛注意到裴先生的视线,头又垂低了几分,支支吾吾道:“裴先生……” 裴少淮坐在太师椅上,而燕琛站着。 裴少淮道:“殿下心中若是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与臣明说。”他从书案上抽出那几本新书,封面上无名,但裴少淮能猜出书中大抵是些什么内容,他继续道,“殿下若是觉得微臣所教不妥,亦可明说,以便微臣换个教法,或是直接向皇上请辞。” 听闻“请辞”二字,燕琛有些慌乱了,连忙解释道:“先生所教并无不妥,是我私心太重,另寻僻径。” “那为何?” “我知晓先生有大智慧,深得皇祖父信任,是皇祖父特意为父亲选留的御用大臣,日后必会尽心尽力辅佐父亲。”燕琛道出了几分心迹。 说白了,燕琛觉得裴少淮是父亲的人,而不是自己的人。 都说家事难断,皇家事更是如此,夹在太子与皇太孙之间,裴少淮其实也为难。 裴少淮深知,皇太孙身上这股帝王气是压制不住的,愈是压制,愈是适得其反。 裴少淮问道:“所以殿下是担心我重在辅佐太子,而忽略了对殿下的教习,担心我尽教些徒劳无功的东西,而不教殿下千古帝王的雄心壮志?”他顿了顿,继续道,“恰恰相反,殿下若真有雄心壮志,更当将大庆舆图上的每一寸土都牢记心间。” 燕琛对裴少淮的敬重,有几分疑,却也有几分真,他此时正认真听着。 裴少淮指着燕琛脚下的一块地砖,问道:“殿下可知脚踩着的为何物?” 燕琛不解,想了想,应道:“只是寻常的地砖罢了。” “非也。”裴少淮摇摇头,道,“宫中各殿所铺的地砖,方整光洁,历久弥新,若以硬物轻击,还可听到清脆的金石铿鸣,萦绕不绝,是以称之为‘御窑金砖’。这每一块金砖中虽无金银,却贵比金银,从采泥到出窑,经几百匠人之手,历时两三年之久。” 裴少淮再问:“殿下还觉得它是寻常地砖吗?” 燕琛摇摇头,惭愧道:“我先前并不知晓这些。” “不止脚下这微不足道的一块砖,殿下平日所用的、所穿的,目光所至之处,哪一样会是寻常呢?”裴少淮道,“臣跟殿下说这些,是想告诉殿下,你若对养尊处优习以为常,便永远不会知道紫禁城的富贵取之于民,不会成为千古帝王。同样的,殿下的目光若是只流连在皇城之内,便永远困在了皇城里,看不到也拿不住整个天下。” 眼里若只有皇位,遇到淮王便把淮王当敌人,父亲继位,又把父亲当敌人。 这样的储君太危险了。 裴少淮不希望燕琛把心计、聪慧用在争权夺位上,趁着燕琛尚年少可教,裴少淮希望他能把心计转化为雄才大略,用在抵御外族、开拓陆土、开辟海疆、庇护子民上。 明知帝王气不可压制,便助其在正道上生长。 “先生有何解?”燕琛对裴先生的智慧、才谋是十分信服的。 “观天下,才能有天下观。”裴少淮道,“背大庆舆图只是一个开始,若连纸上舆图,尚不能细观谨记,往后又如何能观天下呢?” 一国之君不能匮乏地理见识,否则将会重演“夜郎自大”。 裴少淮语重心长教导道:“倘若不去看看北疆以北,殿下永远只当草原是草原,而不知其地底下埋藏了多少珍宝。倘若不去了解鞑靼习性,了解他们的习俗,殿下便错以为鞑靼生来便是马上骑兵、骁勇善战,只会用蛮力抵御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冲闯,而北疆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大庆人倘若不乘船游历海外,在广阔的海域上占有一席之地,他日则必有外夷的大船闯入我们的海疆。这世道的规则本就是‘不是你来,便是我往’。” “论年岁,殿下不及年长者,论数目,殿下孤身对万民,殿下若是不知天下百姓之苦,不通他们之乐,日后又岂能自称君父,而唤他们为子民呢?” “是以,微臣以为,殿下当先观舆图,再去观天下。”裴少淮最后道,“臣让殿下背记舆图,并非故意敷衍殿下。” 裴少淮的一番话说得燕琛既激动又惭愧,他当即取来火盆,当着裴先生的面,将那几本无名书烧得干干净净,忏悔道:“是我错了,请先生宽恕。” 又道:“也恳请先生继续教导我,我必恪守之。” 裴少淮点头答应。 他心中欢喜,欣慰又多迈出了一步——太子仁厚无谋,太孙心计深沉,只有让太孙把目光望向更远处,才能避免他们父子在皇城里斗起来。 再者,裴少淮对于太孙燕琛是抱有期待的。 …… …… 成顺四十八年,裴少淮三十五岁。在为祖父祖母守孝一年期满后,朝廷复用,官至吏部尚书,入驻文渊阁,成为大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 当年,裴少津也因推行“茶马贸易”,收服兀良哈部、瓦刺部而立下大功,被封“武清侯”,沈姨娘、陆亦瑶随之被封诰命。 一门双侯。 令裴家人哭笑不得的是,裴秉元唯有两个儿子,都已成了侯爷,头衔比他还高一截。 裴秉元哈哈大笑自嘲道:“我这‘景川伯’的头衔,往后竟不知道该传给何人。”惹得全家跟着他一起笑。 朝廷中,裴少淮提出一条条新策,经过激烈商讨、修改完善后被推行。 廷议时,照旧有官员会跳出来反驳裴少淮,点出他新策中的不足,这当中甚至不乏裴少淮的门生。驳归驳,辩归辩,一旦论及裴少淮的品行、才华,无人会谣诼诋毁。 裴少淮官至高位,亦无人不服。 …… 成顺五十年,燕柘在位五十年,大庆已是盛世。 明君悲生白发,子民庆逢盛世。 当年秋祭以后,皇帝以余年不多为由,宣布退居帘后,由太子掌国。 文武百官纷纷上疏规劝,希望皇帝再当政几年,唯有裴少淮明白皇帝对儿孙的苦心经营——燕琛愈是雄才大略,愈显太子的资质平平,皇帝退居帘后是特意开先例,为太子日后留一条退路。 …… 御书房里,上了几十年早朝的皇帝,一时未能适应不用上朝,他站在窗户边上,听着前殿传来的上朝声,又传来退朝声,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 在退朝以后,臣子若有事,先向掌朝太子禀报,使得御书房前变得空落落,再不是群臣争见。 这些,皇帝皆早有预料。 皇帝正准备回到书案前,却见一身绯色官袍款款向御书房这边走来,那“官袍”也不叫人进来禀报,做事随意得很。 皇帝当即喜笑颜开。 裴少淮一进御书房的门,便说道:“皇上皇上,杀两局杀两局……”就像是邻家刚刚遛弯回来,心血来潮要比试比试棋艺。 “好你个裴伯渊,在朕面前愈发胆大了。” 皇帝满头白发,依旧威严不减,不过他留给裴少淮的是满脸慈笑。 “呦,皇上今日不得空啊?微臣打扰了……臣这就回文渊阁办公务。”裴少淮提起衣摆,佯装要走。 “回来。”皇帝中气十足唤道,“朕这几日闲得发慌,早便想与你杀几盘了。” 二人还似从前那般,一边下棋一边闲叙。 不同的是,从前需要关门避着其他臣子,现在可以大开房门,敞亮地下棋。 皇帝依旧用着裴少淮送的白瓷杯,长年浸茶,杯底晕染了一层茶青色,愈显韵味。 “太子行事可还听劝?”皇帝关心问道。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太子做事稳重,很是听劝。” 太子虽资质平平,却也不傻,在掌国以前,他在皇帝身边跟了好几年,哪怕不得精髓,也至少能悟得孰轻孰重。 他懂得父皇的苦心孤诣,也懂得裴少淮是父皇留给他的辅臣。 至于太子私下的那点爱好,裴少淮辅佐一旁时,并没有拘着太子。 若是摆明了的一条朝天大道,太子都不走,那他岂非傻得彻底? “皇上苦心孤诣为太子谋长远,太子都明白……想来等晚些时候,忙完政务,太子便会过来了。”裴少淮又道。 “还是你懂朕。”皇帝说道,“不过,朕决定退居帘后,其实也不尽是为了政儿而已,朕也是为了自己。” 裴少淮说笑道:“莫不是皇上还有臣不知道的一面,平日也贪闲贪玩?” “余下没几年,我想与你好好下几盘棋。”皇帝道。 “臣这不正和皇上好好下棋吗……”话没说完,裴少淮一怔,准备下棋的手定住了。 听了太多的“朕”,说了太多的“微臣”,裴少淮还是第一回从皇帝口中听到“我”。 皇帝继续道:“我知道,你我之间一直有道隔阂,我在位一日,你便永远不能平心与我下一局棋……此事错不在你。” 皇帝是孤独的。 尤其是萧瑾饮下鸩酒以后。 “从今日以后,我们好好下棋。”裴少淮笑道,“只不过,我平心下棋,棋艺照旧很烂便是了。” 第256章 全文完结 三年后, 几位年长阁老先后致仕,四十岁的裴少淮官至首辅。 老皇帝颁发最后一道圣旨——承师问道,重新划设科系, 重现昔日太学之辉煌。 此后,燕柘彻底从皇位上退下来, 新帝燕有政继位登基。 …… 早在周朝时, 便有“太学”之名。供贵族子弟读书之处, 即为太学。 到了汉朝, 朝廷设立京师大学,以儒学为正统,京师大学谓之为太学。 晋朝时, 又设专供公卿大夫子弟学习的国子学,与太学分立。 历经南北朝之动乱以后, 隋唐再复统一, 朝廷将太学与国子学合二为一,称之为国子监。万国学者来朝,只为争一国子监入学名额。 此后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随着朝廷用人的改变, 天下各行各业的起兴, 许多学科学系亦呈现“推陈出新”之态, 大庆国子监的人才培养模式早已不能满足时势的需求。 为了给天下各级府学、县学、族学、私塾树立典范, 为了让更多有识之士得以施展才华, 裴少淮将亲自操刀,重启“太学”。 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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