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古卷诗句果不欺人,本官先预祝一声,祝裴大人官运亨达、圣眷不断、平步青云,昔日再回首时,不曾遗留半分憾事。” “世间岂有不留憾事者?恕下官不敢承。”裴少淮应道。 “其他的可以不承,这‘圣眷不断’却是不能不承的。”裴珏官途已行至末路,说话都变成刻薄了几分,或说是真实了几分,他道,“裴大人年纪轻轻一身的功绩,靠的不正是圣眷不断吗?若是少了圣眷,又有哪句谏言、哪条新政能这般轻易就铺开走通呢?裴大人一开始便尝到这样的甜头,往后自然依旧这般行事。” 明明是一刀刀剜过来,裴少淮听着却不觉得刺耳、生厌。 他并不反驳。 裴珏又道:“也怪不得,裴大人有名师指摘,学识渊博,一笔文章便到了天子身旁当近臣,岂会明白京外官职的处处为难?”他连连发笑,笑得有些癫狂,继续道,“不管你愿意与否,左右你还需喊我一声叔祖父,我便赠你一言,不管是楼还是沈,亦不管是什么抱团的派系,你有圣眷在便不难将其扳倒,终究与你为敌的、最难扳倒的,兴许是你曾经苦苦相守的东西。” 第150章 第 150 章 身在殿外回廊, 裴珏压着声线,而犹显得脸上神情格外“狰狞”。 每一句末的气声,急而促,显得那般斩钉截铁。 一阵斜风吹入回廊, 裴珏腰间满挂的玉器摇摆撞击, 发出铿铿之鸣, 而裴少淮的两片宽袖随风轻轻拂起。 衣袍浮动,两袖清风,默默中好似回应着裴珏的话。 半晌,裴少淮笑笑道:“愿裴尚书余年安康,可远远望着, 我之所求, 绝不会与所守相悖。” 裴少淮岂会不知, 依仗皇权终有被皇权所驱使的一日,又岂会不知,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终有被忌惮、猜忌的一日? 他甚至知晓, 即便他一心为民,天下百姓也未必会时时事事站在他这一边。《六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是因为如此, 裴少淮总是循循求进, 不敢急于求成。 裴少淮恰似自嘲道:“裴尚书未必能见到下官功成名就, 但必定见不到下官割弃所守的一日。” 正巧此时, 远处大殿门开, 胡尚书从御书房走了出来。 裴珏说道:“裴大人既这么说, 本官倒想见识一番,裴大人会如何抉择。”他让裴少淮先入殿觐见。 裴少淮不推辞,先一步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皇帝喝了口茶水润润嗓,看到裴少淮走进来,欢喜道:“伯渊,你来了。”放下茶盏又戏言道,“春闱、殿试已经结束,你可没由头再躲着朕了。” 裴少淮行礼之后,皇帝先是与他聊起了殿试。 裴家父子三人皆可堪重用,皇帝很是欣慰,口中皆是称赞之言,他说道:“真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一门诞双杰,你弟弟写的殿试文章,十分之有见地,力谏开海之余不忘民之根本,日后成才可期矣。” 君臣之间许久未见,并应是同往常一般欢快闲叙的,然裴少淮难以故作轻松。 皇帝问道:“伯渊今日心中似有顾虑重重?” “是微臣令陛下顾虑重重了。”裴少淮应道,他目光落在皇帝书案闲置的一堆折子上,继续道,“微臣若是没猜错,近来弹劾臣染指科考、扰乱殿试取才的折子并不在少。” 裴少淮为天子近臣、一直力谏大庆开海,而殿试恰恰出题“开海利弊”,他的弟弟、姻亲同门揽下三鼎甲,岂能叫朝中百官不猜疑、忌惮? 姻亲师友是天然的“派系”。 皇帝把折子积压了下来,想要慢慢平息,但岂堵得住悠悠之口。 本就已隐隐呈爆发之态,若皇帝此时再下旨晋升裴少淮的官位,授以要职,必有言官当廷出言弹劾,甚至联手攻讦。 虽然清者自清,反对的呼声再大,皇帝一人便能镇压下来,但裴少淮并不希望如此——依仗皇威平“乱”,终究还是会暗流涌动,并非真正平息。古来依仗皇权皇威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善终? 他若成了“妖臣”,则开海一事必定折戟沉沙。 再者说,任由猜疑蔓延开来,少津言成他们初入官场,又叫他们如何立足自处?如何施展才干? 这些事堆积在一块,裴少淮都曾有过考量,他继续禀道:“微臣愿意出京为官,自证清白,为陛下分忧。” 皇帝收起了方才的欢喜,多了几分凝重的同时,眼中亦多了几分宽慰赏识。可见裴少淮方才所猜不假,皇帝确有顾虑。 但皇帝并不想把裴少淮外派出去,他说道:“朕亲自出的题目,亲自批阅的卷子,朕知晓你的清白。伯渊,此事朕自有安排,你无需担忧。” 裴少淮又道:“陛下,开海一事是微臣所提,微臣若不能从无到有开辟一繁华海港,造福一方百姓,则在朝中辩驳千言万语,始终是苍白无力,难以说服众臣。再者说,朝廷颁布新政,临海各地官吏施行时,犹如摸着石头过河,凶险难料……微臣愿意下这趟水,为后来者摸清水下河道。” 言辞铿锵有力,已下定决心。 大庆正值太平盛世,此时若不快走几步,更待何时? 皇帝低头看着案上纸张,上头写着“户部郎中”、“都察院经历”、“通政司左参议”……等官职,皆是正五品的京官,他没想过要把裴少淮外派出去。 寻得一个合意的能臣并非易事。 “伯渊,你想好了?” “微臣想好了。” 皇帝没有驳回裴少淮的请愿,他欣赏裴少淮,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这股劲儿。不谄媚,无虚言,以事实功绩立身。 皇帝又问:“伯渊,你想到何处为官?” “禀陛下,微臣愿意到嘉禾屿为官。”开海五港中,裴少淮最是看重的一处。 迟疑了许久,皇帝将案上那张纸折好,夹进了书籍中,道:“朕再想想。” 裴少淮听出皇帝话中含有不舍,便知此事已有六七分成算。 君臣相望,气氛渐渐和缓下来,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多了些笑意,道:“伯渊,你做事很执着。” 裴少淮应道:“若无这份执着,微臣岂能熬过寒窗十数载,来到陛下跟前。”又言,“所幸,陛下对微臣很是宽容。” 裴少淮退下之后,裴珏带着铿铿玉鸣走入御书房。 很多事都已心知肚明,无需再多言。 皇帝看见裴珏腰间挂着一枚枚玉器,想起裴珏入京事君二十余载,着实立下过不少功劳,恳切说道:“裴爱卿,这些年你辛苦了。” 今时今日,裴珏能得皇上这么一句话,已是满足。他不敢居功自骄,应道:“老臣谢陛下宽恕,给尚书府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摆摆手,示意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了。他说道:“朕会兑现许诺,让你风光致仕。”是功成身退,而非罪臣辞官。 得了皇帝的允诺,裴珏该告退回家了,他踌躇了一下,言道:“老臣最后还有一事要禀。”就当是他为朝廷最后再做一点事。 “准。” 裴珏说道:“老臣奉命南下稽查福建布政司,砍去的只是露于地面的树冠,实则地底下盘根错节,早已纠缠不清。临海之地,官府、乡绅、百姓、水贼、倭寇各成势力,相依相生,彼此制衡,老臣怀疑,那稽查回来的二十余万两白银,还有布政使自缢身死山庄之内,不过是各方势力为了重归平衡,特意缔造出来的假象。” 言下之意,福建临海一带,实际并不安宁。官商、走私之利,不是只流进了布政使的口袋中,而更像是暗流,渗透进了家家户户,所有人都默许着。 此话一出,等同于把他南巡数月的功绩折半。 总归他要辞官了,折半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手指轻敲书案,笃笃笃,指尖下是“嘉禾屿”三字,神色凝重。 裴珏又道:“一切只是老臣的猜疑而已,并无证据。”这些事隐匿到连南镇抚司副官都查不到,裴珏方才所言,靠的是自己的直觉和推测。 “朕知晓了。” 裴珏出了宫,吏部已在宫门外备好马车,送老尚书归府。 宫墙上乌云翻涌,成片连至天际,乌压压的厚重难以拨开,颇有些夏日里的云青青兮骤雨欲来。 裴珏道:“这天色似是要下大雨。”却依旧登上了马车。 马夫笑应道:“四月未出春,雨大不了。” 行至路半,雨点打在马车上,嗒嗒细响,再沿着车帘布涓涓流下。如车夫料想的一般,未出春的雨并不太大。 只是黄昏暮暮,又有乌云遮日,不知是雨催黄昏近,还是黄昏催雨来,别生哀愁意。 行至庙庐处,裴珏撩起车帘布,隔着细雨望着破旧的庙宇,忽道:“行慢一些。” 他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庙宇檐下躲雨,抬首怔怔望着屋檐落下雨水如断珠。 裴珏取下乌纱帽,几绺未束的白发散在眼前,恍惚间他好似也坐在庙宇檐下,细数着雨珠的点点滴滴。 正如南宋竹山先生《听雨》所写:“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1]”少时登楼点红烛听夜雨,壮年时游一叶扁舟听客雨,如今只能静坐屋檐前,滴滴点点,萧索凄凉。 昔时,科考后远赴成都府就任,山高路远屡屡遇到下雨天。路迢迢,夜宿雨,一场雨嘀嘀嗒嗒到如今,依旧不止。 …… 散衙归府的裴少淮同样遇到了这场暮春黄昏雨。 他本还怔怔想着,要如何跟时月讲离京外任这件事,结果马车猛晃了一下,而后微斜,停了下来。 “长帆,出了什么事?” 长帆下车查看后,应道:“少老爷,车轱辘撵了大石,后轮断了两根木辐。”又问道,“少老爷,要不您到前边茶楼里喝盏茶,我回府上换辆马车来接您。” 裴少淮身旁又把竹伞,他看车外雨滴不大,忽来兴致,说道:“不必了,不到半里路,我下车走走便是了。” 言罢,撑着竹伞便下来了。 长街青砖雨生苔,灰蒙蒙的暮色中,裴少淮撑着伞,步履不紧不慢,两侧民居的炊烟伴着春风细雨,一同向他袭来。 官袍宽大,雨点打湿了他的衣袖,下沿亦沾湿了一大片,望着前面雾蒙蒙的一片,裴少淮却顿感豁达。即便入夜昏昏、细雨蒙蒙,他却不会为此失了家的方向,每一步皆是归去。 虽手无竹杖,身无蓑衣,但他想到了东坡先生的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如裴珏所言那般,裴少淮知晓有些事确实很难,然,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 第151章 第 151 章 雨湿半身官袍, 裴少淮回到小院时,正好碰见妻子打着伞要出来。 杨时月见丈夫一身狼狈,心疼不已, 赶忙催着他进屋, 帮着丈夫换下湿了的衣袍,边嗔怒“责备”道:“春雨湿寒, 这般绵密的雨滴, 官人怎撑着一把伞就回来了?” 又道:“若是不小心感了风寒, 可不许进屋去抱小南和小风。” 裴少淮任由妻子责备, 只笑应着。 待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裳, 裴少淮蓦地转过身搂住妻子, 脸搭在妻子耳畔,就这般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言道:“时月, 我要离京外任了。” 裴少淮明显感觉到杨时月身子微顿了顿, 半晌, 问道:“官人要往何处赴任?”言语中无惊诧失措, 也无责怪、不解。 “泉州府同安县、南安县一带。” 杨时月并不知晓此为何处, 又问:“很远?” “很远。”裴少淮如实应道,“在太仓州、松江府的南边。” 杨时月试探着问道:“我和孩子能跟官人一块南下吗?” 裴少淮的手抱紧了几分, 摇了摇头。他一介文官南下赴任, 尚不知会遇上什么境况,岂敢带着妻儿与他一起冒险? 杨时月这才多了几分慌乱, 喉间有些哽咽,问道:“何时启程?” “还不知道。”裴少淮道, “应当不会太快, 总是要筹备个一年半载才能动身的。”朝廷颁布新政、制定开海策略, 又筹组南下的物资、人马,这些事都要时间,再遇到冬日大雪封河,估摸就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虽知启程还早,但裴少淮仍是决定现下告诉杨时月。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裴少淮安抚妻子道:“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贸然涉险的,等一切安顿好了,我再接你和孩子过去。” “嗯嗯。” 裴少淮替杨时月拭去泪水,道:“我们回正房陪小南小风玩罢。” 夫妻二人遂从偏房里回了正屋,换作一副笑脸和孩子们玩乐,一如往常。 …… 裴少淮请愿外任一事,同样使得皇帝心有几分意乱,尤其是听了裴珏的一番话以后,更是反复盘算着。 嘉禾屿毕竟地处福建布政司之内,与泉州、漳州相攘,伯渊虽选了一个荒凉之地,有意避开其锋芒,但免不了要受其波及一二。 单单这一二分,就足以凶险难料。 再者,内忧不平,则难平外患,皇帝有意要彻查福建布政司的暗网。 夜已深,皇帝没有回后宫就寝,甚至没有换下一身朝服,而是留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深思。书案上正铺开着一幅大庆坤舆图,图上原本未标嘉禾屿,皇帝用朱笔在泉州下挥毫一圈,令得这个仅仅千户驻守的小岛屿格外醒目。 仅仅一个千户卫所的武力,是远远不足以护伯渊周全的。 皇帝思定,不再踱步思索,坐下对萧内官道:“宣镇抚司缇帅觐见。” “是,陛下。” 不到半个时辰,燕承诏匆匆赶来,神色肃正,行大礼后端端站着听候领命。他以为,皇帝这个时候宣他进宫,必定是有密事要他去查办。 皇帝说道:“承诏,有一件事非你去办不可。” “微臣听命。” 皇帝指着嘉禾屿这个小岛,把自己的一番打算说与燕承诏听,道:“伯渊想要在此处开海,绝非依照地势修建一个码头那么简单,得民心、平贼乱、剿倭寇、斗酷吏,样样都少不得武力……此外,朕亦想知道,福建布政司地底下到底都藏了些什么秘密。” 一番话,给燕承诏安排了两份差事。 裴珏南下巡查,皇帝尚且派了南镇抚司副官跟随,如今裴少淮要南下开海,皇帝岂会让他单枪匹马。 皇帝知晓燕承诏为人有些傲性,燕承诏又比裴少淮年长、官高,怕他心有不情愿,不甘居于人下,于是言语放软了几分,说道:“事关重大,你与伯渊文武并重,一同联手,才能将事办成。” 岂料燕承诏很是坦然,应道:“微臣遵命,必定倾全力以助裴给事中。”神情依旧冷冷,但无半分抗拒之意。 “这便好。”皇帝又道,“南北镇抚司、神机营禁军,你可挑部分精锐随行。” 燕承诏走后,皇帝坐于书案前,依旧未打算回宫歇息,他朱笔又沾红颜,将嘉禾屿比邻的同安县、南安县两县划去,两县一屿圈在一起,在旁边写下了“直隶双安州”几个字。 又把嘉禾屿上的中左所划去,改成了“嘉禾卫”。 …… 没过几日,裴少淮要离京外任的消息“泄露”出来,朝中文武百官议论纷纷,许多赏识裴少淮的官员为其惋惜唏嘘,甚至上折劝告皇帝,希望皇帝能够三思、留用贤才。 毕竟,在众多官员眼里,裴少淮年纪轻轻被外派,皇帝颇有些灭其威风、敲打敲打的意味在里头。 即便期满再召回,那也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消息“泄露”之后,自然无人再弹劾攻讦裴、徐、杨几家,朝堂上平静了许多。 …… 裴少淮得知燕承诏将一同南下后,心间颇有几分感动,裴少淮猜到朝廷必定会择良将跟随他赴任,但没想到皇帝能如此慷慨“割爱”,把燕缇帅派给了他。 又有几分欢喜。能有燕承诏此等将才助力,开海一事,裴少淮多了几分成算。 裴少淮特地去了一趟镇抚司找燕承诏。 “裴大人今日过来,是急着与我商议南下之事?”燕承诏一边斟茶一边说道,“武官衙门的茶水糙,裴大人不要介意。” “非也。”裴少淮说笑道,“只是想感慨一声,皇上竟肯‘割爱’,把身边的爱将派出去。” 燕承诏应道:“皇上肯把裴大人外派,才是最大的‘割爱’罢?”说罢瞟了一言裴少淮。 裴少淮一愣,苦笑道:“罢了,你我之间就不要这般互捧了。”紧接着说明来意,道,“我今日过来,是向缇帅大人表示歉意的。” “何来歉意一说?” “因为开海一事牵扯到燕缇帅,让燕缇帅与妻女分隔两地。” 燕承诏刚端起茶,闻声之后顿住了,侧过脸来,问道:“裴大人打算只身南下?”未等裴少淮应答,燕承诏先呷了口茶,自言道,“反正我是要拖家带口随行。” 脸上露出几分“俗”气。 这回反轮到裴少淮怔怔了,先前不打算带上时月和小南小风,是担忧妻儿的安危,可如今有燕承诏领军一路护卫,或可以再考虑考虑。 燕承诏见裴少淮怔怔出神,揶揄道:“裴大人心已不在此,还是早些回家考虑、商量罢。” “是矣,是矣。”裴少淮回过神应道。 一开始觉得分离几年并不难,可每日一抱起儿女,便会心生不舍,且这份不舍日益浓郁着,叫裴少淮不敢想象真正道别的一日。 他是如此,时月又何尝不是? …… 四月下旬,这日风和日丽,礼部已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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