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没想到威仪煊赫的汾阳王府里竟会有这么一处所在,那些泥塑显然是精心搜罗的,好几尊还很眼熟。譬如方才落入她视线的那尊罗汉,像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她从前只在徐太傅挥笔闲作的画上瞧见过,此刻活灵活现的泥塑真切落入眼中,难免惊喜。 不过惠之大师的塑作向来精细,这里头藏着的多是他早年追求奇巧淫技时的塑作,泥胎极薄,绘画繁丽,也极易摔碎。 阿嫣没敢碰,只站在两步外观赏。 秦念月也缩手缩脚,在博古架间穿梭观玩。 比起别处宽敞的门窗,这屋里窗扇偏窄,还糊了薄纱,显然是怕日头太烈伤及泥塑。这会儿屋中稍觉昏暗,穿梭在博古架间,瞧着那些静静沉淀在时光里的塑作,指尖拂过积在光滑木纹上的薄灰,一颗心也好似被幽凉的水浸过,忽然安静下来。 阿嫣认真瞧着,一时忘我。 直到几重木架外传来声轻微的响动,她才从泥塑里惊醒,微诧道:“怎么了?” “没事,跌了一跤。”秦念月隔空答道。 阿嫣朝玉露递个眼色,让她去瞧瞧,还没绕过这道高架,就见秦念月走过来,拿手掸着裙角的灰,笑道:“这屋里着实昏暗了点,容易摔着。也不知表哥怎么想的,非得糊成这样。” “这些泥塑是王爷的?” “是啊,很漂亮吧。”秦念月含笑。 阿嫣心里却警惕了起来。 她还以为这地方跟方才去过的亭台楼阁一样,是王府里建了供人观赏的,原来竟是谢�E的? 虽说成婚未久,她不太能摸出谢�E的脾气,但以他那种冷峻傲然的性子,既费心搜罗了这些宝贝,未必愿意人随意来去。架上不少惠之大师的东西,若是不小心磕碰了,终归是一场闲气。阿嫣觉得,还是等哪日得了谢�E首肯,再来欣赏这场深藏的盛宴,会稳妥些。 遂不动声色地往外走,随口道:“当中那个长案也是王爷的?” “是表哥用的,他偶尔得空时也会捏几个来玩,那边角落里摆着的都是他做的,不让人随便碰。” 上阵杀敌,回家捏泥? 这位王爷的爱好倒真是别致。 阿嫣有些意外,也没在这儿多逗留,只说琐事在身不宜偷懒,叫了玉露出门,让秦念月慢慢观玩。 秦念月只说独自观赏无趣,也出来了。 两日之后,她却捧着个锦盒,悄悄去谢�E跟前拱了把火。 第12章 生气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 书房外侍卫把守,松柏林立。 时令已过处暑,虽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晌午时分仍是极热的。 谢�E清晨去了趟校场,回来后同长史贾恂议事,直到此刻才算得空,就近到书房用了饭,打算趁着后晌得闲眯上片刻。才将外衫脱去,就听窗外侍卫禀报道:“王爷,秦姑娘来了。” 大热天的,她来做什么? 谢�E重将衣衫穿好,让人请她进来。 旋即,屋门轻响,秦念月穿着浅碧色的襦裙缓步进来,走到他跟前福了福,将锦盒双手捧上,道:“表哥,我是来请罪的。” “怎么?” “那天我带表嫂逛园子,瞧瞧府里的各处景致。后来到了揖峰轩……”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谢�E的神色,才低声道:“表嫂觉得那些泥塑有趣,我想着她是王妃,就没敢阻拦。谁知道那么不小心,竟摔坏了一个泥塑的彩球。我怕表哥生气,特地请人做了个一样的来赔给表哥。” 说着话,自管掀开锦盒,就见里头摆了个圆润的泥球,上头精绘彩画。 谢�E眸色微紧,“摔的是这个?” “跟它瞧着很像。表嫂捧着的,我也没瞧太清楚,表哥你瞧,这个能抵得过吗?”秦念月满面歉然。 谢�E沉目不语,转身径朝揖峰轩走去。 满架泥塑,做成圆球的却只有一个,那还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里头是空心,外头薄薄的一层,托在手里颇觉轻盈。上头的绘画却极精细,满目河山壮丽,峰峦之中亦有山林人家,都拿细笔绘成,单是那幅画拿出来都能跻身大家,可想而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那是他视为珍品收着的。 不止为薄胎奇巧,更为那副会在泥土上的壮阔河山。 如今竟让人摔了? 谢�E脚步生风,到了揖峰轩推门进去,绕到最里侧的博古架旁,果然彩球已空,只剩满地碎裂的泥片。 那一瞬,他的心头像是被剜了一刀。 他伸手捡起碎片,目中渐渐荫翳。 秦念月站在他的身后,红着眼睛像是快哭出来了,“我也劝了表嫂,说这是表哥极珍视的东西,不好乱碰。可是……表哥也别怪她,是我做事不当心,想着她是表哥三媒六娉娶的王妃,也没敢太过阻拦。表嫂说不过是块泥巴,摔了也不用太在意,我却知道――” “出去!”极严厉的声音,打断她的哭泣。 秦念月哭得愈发厉害,瞧见谢�E黑云压城般的神色,讷讷的赔着罪,赶紧出了画楼,到外祖母跟前避风头。 谢�E手捧碎片,寒着脸起身。 旁边放着秦念月捧来的那方锦盒,他取出里头的东西,将碎片装进去,出了揖峰轩,直奔春波苑。 到得那边,有泠泠乐声传来。 谢�E听到熟悉却多年没听到的箜篌调子,阴沉的眼底掠过稍许诧异。 …… 半敞的窗扇旁边,阿嫣独坐在弹箜篌。 这箜篌虽是老太师留下的,因他过世得早,阿嫣其实没能受他太多指点,这些年多是承教于徐太傅。他是老太师的挚友,仗着近水楼台学得不少技艺,而今教给阿嫣,倒颇有衣钵传承之意。 阿嫣弹奏时,也难免思念祖父。 ――这世间浮云万千,人潮往来,最疼爱她的就是早已辞世的祖父。哪怕那时她年纪尚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但那种被人捧在掌中,悉心呵护教导的温暖记忆,却印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祖母偏心,母亲重男轻女,父亲时常忙得顾不上她,在那座跨院里,她仍住得自得其乐。 因那里留有祖父的记忆。 此刻曲调低徊,芙蓉泣露,卢嬷嬷她们都在外头没来打搅,阿嫣长裙曳地,手指在丝弦间轻跳时,髻中珠钗微晃。 谢�E满腔怒气而来,瞧见那架精致古朴的箜篌,听着耳畔清丽婉转的调子,视线落在少女单薄纤弱的背影和锦绣华彩的衣裙,记忆仿佛在霎时间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酝酿好的质问之词停在喉间,他站在隔断侧间的紫檀屏风旁,半晌,终未忍心开口打断。 直到曲调弹尽,余音犹颤。 少女怔怔坐在箜篌旁,垂着头似在琢磨心事。 谢�E负手沉目,清了清喉咙。 满屋安静里,男人轻咳的声音格外分明,阿嫣惊而回头,见他不知何时来了,满脸阴沉的站在屏风旁,忙站起身。 “殿下怎么来了?” 嗓音有点哑,她赶紧转身喝了口茶清喉,顺道擦去眼角的湿润。 谢�E上前,将那锦盒放在桌案。 阿嫣目露不解,“这是什么?” “你自己摔碎的东西,不认识了?”谢�E的脸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封住了,望之令人心中森寒,就连声音都掺了冰渣。 这般态度瞧着令人心惊,阿嫣瞧着势头不对,赶紧取了块破碎的泥片。 极薄的泥胎碎片,上头画着峰峦渔翁,虽极细微,一丝一毫却都清晰可辨。能做出这般细胎,画出这般景致的……她心中猛地一震,愕然抬眉望向他,“殿下以为这泥塑是我摔碎的?” 谢�E不答反问,“去过揖峰轩了?” “去过。”阿嫣喉间微燥。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满身威冷如重剑压身,问得几乎咬牙切齿,“谁让你进去乱碰的?” 阿嫣张了张口,瞧他一副已经认定罪行的模样,秀致的脸上亦浮起寒色。 …… 春波苑外,谢淑脚步匆匆,正往碧风堂走。 她的心头乱跳,神色也颇焦灼。 王府的姑娘身份尊贵,教导也颇为严苛,平素读书习字半点都不许偷懒。谢淑平常都一丝不苟的遵从教导,只在瞧见对胃口的话本时,因怕在屋里被嬷嬷瞧见了唠叨,总要想方设法跑到僻静地方藏起来,一口气看完才罢。 日子久了,她藏身的地方多已暴露,除了临近揖峰轩的那处歇脚小堂。 揖峰轩是谢�E用的,平素不许人轻易踏足,就算门扇虚掩,也不许人轻易进去,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她躲在那附近,仆妇都不敢来寻。 今日她原本躲在屋里翻话本,正津津有味呢,就听望风的小丫鬟阿梨“咦”了一声,道:“表姑娘在那儿做什么呢?” 谢淑听得秦念月的名字,赶紧探头去瞧。 就见谢�E步履如风,沉着脸进了揖峰轩,秦念月亦步亦趋的跟着,手里还捧着个大锦盒。 没多久,秦念月哭着出来了。 随后,谢�E脸色黑得像是锅底,拿着锦盒直奔春波苑的方向而去。 谢淑哪能瞧不出端倪? 即便不知道锦盒里装了什么,瞧秦念月那装哭抹泪的样子,她就知道这表妹定是又在栽赃卖乖。堂嫂初来乍到,屁股都还没坐稳,就被表妹无缘无故的盯上,实在是有点倒霉。以秦念月那宝贝疙瘩的身份,加上哭惨卖乖的心机,堂嫂未必是她对手。 得帮忙搬个救兵! 谢淑掂量过后,收起话本往碧风堂赶。 阿梨听了她的打算,赶紧跟着,却有些不放心地道:“这是春波苑的事,姑娘何必掺和呢?当心引火上身。” “这种事不能袖手旁观。” “可若表姑娘知道,怕是又得记恨上姑娘,暗里使坏。她在老太妃跟前那样得宠,谁都说不得半句,到时候又得姑娘吃亏。” 阿梨想起旧事,就替姑娘委屈。 谢淑却只摇了摇头道:“吃亏是还小事。她从前折腾我,那只是在府里的私事,瞧着姑姑的面子忍了就是。若这回堂嫂吃哑巴亏,她会如何看待王府?那可是谢家的脸面!再说了,堂嫂瞧着不是软柿子,咱们帮她一把,若能借机撕破秦念月那虚伪的嘴脸,不也很好嘛?” “可是……能撕破吗?姑娘又不是没试过。” “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淑藏好话本,头回帮人搬救兵,心头突突乱跳,觉得这事儿能成。 从前秦念月屡屡得逞,皆因她是谢家的姑娘,母亲即便觉出什么,为着战死的姑姑也不会深究戳破。 这回却不同。 堂嫂怎么说都担着王妃的名号,哪怕堂哥极少踏足内宅,太妃这几日却有意帮衬照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妃多厉害的手段,断不会让秦念月那点哭哭啼啼的把戏给糊弄了,秦念月这回故技重施,怕是要老马失蹄了。 第13章 回怼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浓墨凝住。…… 春波苑,风动纱帘。 阿嫣掂着手里的碎泥片,薄怒渐起时,眼底亦浮起冷嘲。 那日她之所以随秦念月游园,是因她觉得总被贼惦记着实在烦人,便顺手推了一把,想引秦念月露出尾巴。 后来进了揖峰轩,得知那是谢�E的地盘后,她没多逗留,回来后立时跟田嬷嬷问了底细。那时她才知道,揖峰轩里的东西尽是谢�E多年搜罗的心血,不许人轻易踏足。 亦可见,秦念月是想诱她踩踏戒线。 阿嫣摸清意图后,还特地在婆母跟前铺了个底,免得届时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谁知谢�E竟会抛出这些碎片? 她千里远嫁,孤身在外,方才怀思祖父,独自弹奏箜篌时原就很想家了,见谢�E冷厉的眉目盯着她,一副认定罪行、兴师问罪的模样,委屈骤然涌起。 名闻四海的汾阳王,重权在握,威慑众将,军政大事上老成持重,对内宅的事竟耳聋目盲到这地步,不问青红皂白就定罪? 阿嫣几乎冷笑,“王爷莫非以为是我擅自进了揖峰轩,瞧着这泥塑做得精巧,就心生歹意把它给摔了?” 谢�E闻言,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并非蛮不讲理的人。 揖峰轩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但阿嫣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哪怕不慎踏足,他也不至于为此追究。真正让他痛惜的是摔碎的泥塑,是秦念月转述的那句“不过是块泥巴的事,摔了也不用太在意”。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跟楚家随意调换新娘后扔过来的行径全无二致,轻慢得令人震怒。 他强压怒气,寒声道:“它不止是泥巴。” “我当然知道!” 阿嫣仰头,对上他锋芒逼人的眼睛,“惠之大师是泥塑名家,他的泥塑之作,哪怕不提千金之价,单是倾注其中的心血、巧思、胸怀,在懂行的人看来都是无价之珍。这彩球我听徐家祖父提过,是惠之大师四十岁时的得意之作,千金难求。” 惠之大师四个字入耳,谢�E微愣。 “你知道他?” 阿嫣没理会他的问题,只道:“殿下刚来就出言挞伐,自是听了表妹的一面之词。不知她是怎么说的,竟令殿下深信不疑?” 这般态度,比起她前些日的谨慎周全,实在有些尖锐。 谢�E却觉出事情有异。 怒气仍在胸口激荡,他强自克制,冷冷瞥她一眼,道:“进屋赏玩,不慎摔碎。” 阿嫣似是冷笑,忽而扭身去了梢间。 那是她堆放书画的地方,藏着她从京城带来的半数家当。 被冤枉后满心委屈,她几步是小跑过去,踩着书架旁的圈椅,踮脚在摆成一排的画盒间翻看,挑中一个挂着鹅黄签子的取下。她甚至没下地,就势拨开象牙签,取出里头的画卷,扯开捆束的丝带,单手握着画轴微微抬臂,一副壮丽的画卷便落入谢�E的视线。 波澜锦绣,江山万里。 竟是那尊泥塑彩球所绘的画面!因着画轴宽广,比在彩球上更为壮阔。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阿嫣踩在圈椅上,比谢�E高出稍许,将那画卷往他跟前伸过去,道:“惠之大师沉迷泥塑前曾与徐太傅一道学画,早些年还跟家祖父有过些交情。他的泥塑之作,徐太傅都会描画出来,这幅画更是他亲笔绘就,跟那泥塑的相差无几。” “殿下或许觉得我年少无知,见识短浅。但说句自大的话,凭着徐太傅跟惠之大师的交情,他的泥塑我见得比殿下还多。” “他早年做的泥塑胎薄易碎,搬挪时须格外小心,我就是再蠢,都不至于拿它冒险。” “更何况,这幅画我烂熟于心,不必捧着细看!” 她怒容说罢,见谢�E的视线还在画上打转,又赌气收起,不想给他多瞧。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浓墨凝住。 窗外,仆妇们恭敬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拜见太妃。” …… 初秋后晌的天气仍颇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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