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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穿着为了赴宴准备的新衣裳,明艳的颜色,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配上那张脸,以及草席里散发的阵阵恶臭,冯蕴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桌 “哪里发现的?” 徐嫂子道:“蓄水池……” 长门庄外面是大片的土地,为了灌溉,挖了大小不等的许多蓄水池,庄子里产出的粪便和灶上的潲水会倒在里面沤肥,气味十分难闻。 因为蓄水池都比较深,上面会有竹木混杂的草盖子,村里人也都会告诫自家小孩,不要在蓄水坑边上玩耍…… 所以,有蓄水池的地方,是孩子的禁足地。 “何人发现的?”冯蕴又问。 一个叫黄弓的部曲道:“是小人。”桌 冯蕴睨向他。 他紧张得肩背都绷了起来,“今日庄子里里外外都是人,茅房甚挤,小人有些急……便跑出来想寻个隐蔽处方便,看到蓄水池的竹竿斜插了下去,盖子都翻了,便往里多看了一眼……” 冯蕴慢慢弯下腰,拉起阿万的手,又端详面容。 徐嫂子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丝毫都不害怕,整个人都麻了。 “我让他们挑了两担清水来,替万娘子冲洗过,可这气味还是压不住……” 她顿了顿,问:“今日恰好是温将军的大喜之日,我们不敢擅作主张……娘子你看,如何是好……” “报官。”冯蕴声音冷得好似不带感情。桌 “阿万无辜枉死,自当由官府来定夺。” 徐婶子愣了下,“阿万不是……失足掉下去的吗?” 冯蕴看着阿万的脸,再仔细翻看一下她的嘴、鼻子、眼睛。 “她是死后,被人丢下去的。” 徐婶子吓一跳。 这是如何瞧出来的? 冯蕴道:“她口中并无污渍。”桌 徐婶子深吸口气,“娘子竟懂得验尸之术?” “无须验尸之术。人要是失足落下,溺亡前一定会呼救……哪有不张嘴的?” “是哦。”众人恍悟。 徐婶子正要让身侧的仆从前去报官,冯蕴制止了她。 “小满,你去温将军府上,悄悄把贺县令叫来。记着,不要惊动了喜宴。” 小满声音微涩,带着哭腔,“喏。” 贺县令便是贺传栋。桌 今年初春,他刚刚升任安渡郡辖下安仁县的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案子正该由他定夺。 再加上冯蕴这么一个乡君,够了。 小满去得快,回来得也很快。 在她身后跟着的,除了贺传栋和文慧,安渡郡守施文台也跟了过来。 几个人匆匆赶过来,人还没有到,文慧便已经哭出声来。 “晌午才跟阿万同桌饮食,怎的才刚黄昏,人就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满走过去安慰她。桌 然后两个人,抱头落泪。 冯蕴看着施文台和贺传栋,声音也有些难掩的低喑。 “府君,县君,阿万是被人杀害的。” 施文台沉着脸,走到尸体边上,眉头蹙了起来。 贺传栋以前在安渡郡跟着他父亲贺洽做一些郡内的杂务,接触过不少案子,看了看尸身情况,点点头。 “王妃所言极是,万娘子是死后被人弃尸在蓄水池的。” 徐婶子道:“不仅弃尸,还想伪造成阿万自溺呢……”桌 冯蕴道:“也有可能,是对方来不及掩盖,就来人了。” 贺传栋没有说话,和施文台一起去了发现阿万的蓄水池,很快便认同了她们的说法。 如果凶手要掩藏尸首,会把蓄水池的盖子盖回原处。 那么至少要到明年的春耕,才会被人发现。 而盖子打开,竹竿还插入了坑里。要么是来不及销毁痕迹,就匆匆跑了,要么就是像徐婶子说的,想让人误以为阿万是自己摔下去的…… 贺传栋道:“温将军喜宴,不便大肆惊动,我先派人将尸体带回县衙查验,再行缉凶,娘子以为如何?” “好。不过要快。”冯蕴抬头看一眼他和施文台,“迟了,只怕凶犯离开安渡,就不好追了。”桌 贺传栋从她的话里,品出一些弦外之音。 “王妃是说…凶手在宾客中间?” 冯蕴迟疑一下,语意不详地道:“我是说今日来宾众多,若有奸人混在其中,很难被人发现。” 贺传栋点点头。 她又道:“我这个乡正上任这么久,也该好好履职了。县君放心,长门定会全力配合。” 这些日子,乡里的事务全是由邢丙在代劳,虽有报请冯蕴知晓,但话事者一直是他。 邢丙是在阿万的尸体被抬走后,才找到冯蕴的。桌 他在尸体被发现的第一时刻,便带着一群部曲,在长门周围四处查探了一番。 可惜…… “娘子,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花溪平常也人来人往,但村里有一支巡逻队,每一个村人也都是现成的探子,但凡有不熟悉的来去,都逃不过村人的视线。 但今日太特殊了…… 花溪到处都是生面孔。 赴宴的宾客,加上他们的仆从,到处都是陌生人。桌 邢丙为难地道:“属下不知从何处查起……” 他职务太低,权力有限,又不好随便拉一个客人就审,全然摸不着头绪。 冯蕴道:“那就从我们自身查起。” 邢丙看她一眼,拱手,“喏。” 长门那些和阿万走得近的姬妾,一个一个被叫出来询问。 根据她们交代的时间顺序,很快便确认了—— 最后一个见到阿万的人,是涂蓝。桌 “妾从长门去温宅的时候,看到阿万鬼鬼祟祟往庄子的背后走,有些好奇,便跟了过去……” 因为濮阳纵的关系,涂蓝对阿万很是注意。 冯蕴问:“你看到了什么?” 涂蓝嘴巴一撇,“妾让她发现了,她骂妾,妾便回来了。” 冯蕴盯着她,不说话。 那眼神吓得涂蓝哆嗦一下,差点去了半条命。 “娘子……妾说得句句实话,不敢欺瞒娘子……”桌 “你嘴里但凡有一个字说假,我就扒了你的皮。” “不敢的不敢的,妾说的全是实话……” 冯蕴没有告诉这些姬妾,阿万的死讯,也没有说为什么要问。涂蓝说完,见她神情冷肃,眼底满是戾气,又一副长舌妇的样子,笑着凑近些问: “娘子,可是阿万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让娘子发现了?” 冯蕴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样子,眼皮微垂。 突然道:“阿万没了。” “啊!”桌 涂蓝呆了呆,待确定冯蕴说的“没了”是什么意思后,倒抽一口凉气,以帕掩面,掉起了眼泪。 “妾虽然恨她跟妾……抢人,与她有过龃龉,但妾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薄命……” 冯蕴听不得薄命二字,挥手让她下去。 涂蓝吸着鼻子点头,走两步,又停下来。 冯蕴看她表情,“怎么?想起来了?” 涂蓝慢慢地抬头,神情怪异地看着冯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怕说,眼神黏黏糊糊的…… 冯蕴:“要我再重申一次?”桌 “不不不,妾说。”涂蓝嘴巴一撇,眼泪又掉了下来。 “妾去温宅的时候,恰好,恰好看到郡王……往长门去了……” 濮阳漪的宅子,和温行溯是近邻。 近到喊一声,就可以答应。 今日是亲妹妹的大婚,濮阳纵送妹出嫁,正该去办喜宴的温宅,好端端的去长门做什么…… 涂蓝说完,好像又惊觉不对,赶紧补充。 “郡王到长门找娘子也是有的……我不是说他去长门,是私会阿万……阿万的死,定与郡王没有相干……”桌 冯蕴:“相不相干,不是靠嘴说的。” 在把可能接触到阿万的人都询问一遍后,冯蕴回到了温宅。 因为有冯蕴封口,喜宴上的宾客,有人知道长门出了点什么事情,但没人想到人命官司。更多的人,则是一无所知,都在席上谈天说地,调侃新郎官。 新娘子已经被送入洞房。 温行溯满脸微笑地,挨桌敬酒。 就连冯家那几个,也都与往常无异。 陈夫人今日心情不好,在训小儿子冯梁。桌 冯莹静坐在席上,哄着冯贞,劝着她母亲。 冯敬廷则是逮住这难得的机会,跟几个大晋官员坐在一起,饮酒说话。 他们的仆从也都各司其职,看不出异样…… 冯蕴刚才找人查找线索的时候,重点便是询问冯家人的动向。 阿万在花溪没有仇人,唯一得罪的人,就是陈氏。 因此,冯蕴下意识认为——他们就是凶手,或者说,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可是,结果令她如坠迷雾。桌 冯家一家子包括仆从,从长门离开后便一直在温宅里,没有人看到他们出去过,也没有看到他们接触阿万…… 一个人会说谎。 一群人很难说谎。 冯蕴去女宾席走了一圈,没从冯莹和陈夫人脸上发现异常,又去了男宾席。 裴獗坐在上首。 冯蕴走过去的时候,恰好濮阳纵抬头看来。 目光在空中相撞,冯蕴死死盯住他,濮阳纵给了她一个微笑。桌 第525章 扑朔迷离 裴獗没料到她会过来,眉头不经意扬了一下。拏 “有事?” 冯蕴嘴角轻挽,“没事。” 当即有人在裴獗身边摆好碗筷和桌椅,冯蕴顺势坐下来。 “那头坐着闷,过来凑热闹。” 濮阳纵是新郎官的大舅子,又是大晋的郡王,自是主桌入席,就在裴獗的旁边,闻声一笑。 “大王和王妃,真是恩爱,羡煞旁人。” 冯蕴朝他看过去,“郡王和郡王妃,也是郎才女貌。”拏 濮阳纵看冯蕴说得认真,不由得露出一丝尬色。 “借王妃吉言。” 冯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更没有盯着他看,而是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喜宴上的人。 裴獗看她一眼,也是沉默。 不消片刻,温行溯回来了。 他平常不擅饮酒,今日被人哄着闹着灌下不少,不仅双颊酡红,略显醉态,耳朵和眼睛都红透了。 “失礼,失礼。”拏 “各位慢饮……” 他边走边招呼宾客,一直到裴獗这边,看到冯蕴。 “腰腰……你怎么来了?” 冯蕴扑哧一声,“大兄这是醉了吗?你的喜宴,我怎么能不来?” 温行溯嘴角勾了勾,一挥衣袖,坐下来。 “方才拜堂不见你,去了何处?” 冯蕴笑了下,“庄子里有点事,我回去了一趟。”拏 温行溯哼笑一下,“兄长成婚,你竟有事耽误,该罚!” 他亲自替冯蕴斟满一杯酒,推到面前,又扭头去看裴獗。 “大王不介意吧?” 裴獗淡淡看一眼冯蕴,“随她。” “该喝的。”冯蕴端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今日是大兄的喜事,她原是不想煞了风景,想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可阿万的死就像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也笑不出来。 一笑,就想到阿万脸上的惊恐。拏 就会忍不住想,她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温行溯察觉到她的情绪,撩眉失笑。 “大兄成婚,你不高兴?” 冯蕴听出他的玩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会?我盼了好久才盼来的嫂嫂,你可要好好对待。” 温行溯打量着她,温声而笑,“那是自然。” 二人的对话,带了点调侃,原本没有什么,可落在裴獗的耳朵里,分明就有了一点什么……拏 如果冯蕴心里装有哪个男人。 那一定是温行溯。 尤其在他二人都知道彼此重生的情况下,温行溯上辈子的命运,难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比如此刻,跳入脑海。 裴獗看向冯蕴,一眼深渊。 冯蕴也不咸不淡地回敬他,目光复杂。 濮阳纵坐着不自在了,起身拱手,“告辞片刻,诸位慢用。” 他一走,温行溯又被人叫走了。拏 旁边没有别人,裴獗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逃不过大王的眼睛。”冯蕴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凉意,“阿万没了。被人杀死的。” “阿万?”裴獗显然记不起有这号人。 冯蕴瞅着他。 这人对自家的姬妾是真不上心啊。 “我庄子里的人。” 裴獗了然地点头。拏 “你怀疑濮阳纵?” 好细致入微地观察。 不过,冯蕴摇了摇头,“我怀疑任何人。” 她把之前得到的信息简单地说了一下,又补上大满带来的消息。 “我还怀疑,裴府,有萧呈的细作。” 正说话,又有人来敬裴獗的酒,席上不时有人来去,讲话不很方便,冯蕴朝裴獗看一眼,便告辞出来,在庭院里截住了濮阳纵。 “郡王留步,我有一事,想请教郡王。”拏 濮阳纵理了理衣袖,走近朝她行礼,“王妃有话,但说无妨。” 冯蕴道:“你今日可见过阿万?” 濮阳纵眼皮颤了一下。 他直视冯蕴,观察着她的眉眼,摇头。 “我没有见到万娘子,但是……” 他语迟,神情很是犹豫。 冯蕴问道:“但是什么?”拏 濮阳纵面对她冷冽的目光,略微显得不自在。 “王妃为何突然问她?” 冯蕴打量他片刻,“阿万找不着了……” “找不着?怎么回事?” 濮阳纵吓一跳,那惊慌的样子,实在做不得假。 接下来,不待冯蕴询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说了。 “我确实看到了万娘子,她一个人从长门庄围墙外的小路往背后走去。我原本想跟上去,同她说几句话的……王妃知道,我过两天就要回西京了,再不辞行,也没有别的机会……”拏 “然后呢?”冯蕴问。 “后来我发现,发现……万娘子去那里好似是为了方便……我生怕唐突了佳人,赶紧退了回来……” 冯蕴又仔细问清时间、地点。 竟与涂蓝说的,完全吻合。 濮阳纵看上去全然不知阿万已经出事,他说完见冯蕴没有反应,脸上略显焦灼。 “新人拜堂时没有看到她,我还奇怪,平常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么不在……王妃,庄子里可都仔细找过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莫不是遇到拐子了吧?” 冯蕴盯住他看了许久。拏 终是有些不忍。 他钟情阿万,傻子都看得出来。 但他也收敛了感情,没有以权势压人,强迫阿万什么…… “阿万走了。” 还没有像文慧她们一样,得到属于她的感情,也没有实现她赚大钱的梦想,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不太好的出身。 也不太好地死去。拏 如果冯蕴不替她出头,甚至没有一个亲人会来祭奠她。 她的存在很快就会被抹去,被遗忘。 “这世间的女子,怎就活得这么难……” 她幽幽地说,不期待回答。 而濮阳纵,此刻也无力来回答什么。 他整个人呆滞一般,面色发白,就那么僵硬地伫立着,许久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拏 死了人是瞒不住的。 安渡郡的胥吏,在花溪暗查,关于长门里死人的消息,渐渐传得尽人皆知。 几十年战乱下来,死人已不是稀奇事,稀罕的是在今天,死的又是冯蕴庄子里的貌美姬妾。 一时间说什么闲话的都有。 尤其是陈夫人,听到阿万的死讯,一改之前骂咧子训人的态度,整个人神清气爽,见人就摆出一副笑脸。 甚至特地走到冯蕴的面前。 “听说那贱人死了?”拏 她的话压在喉头,一脸是笑,做足了慈母的样子。 旁人听不见声音,还以为她不计前嫌,主动来找冯蕴和解的。 “一个低贱的姬妾也敢出言不逊,这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十二娘啊,你可要多长长心……我是你母亲,没有生身之恩,也有养育之情。你可别再忤逆不孝了,免得步这个贱婢的后尘……” 冯蕴冷冷地看着她,“我要是不呢?是不是要连我也杀了?” 陈夫人一怔,嗤笑出声。 “你啊,就跟你那亲娘一样,一肚子坏水。还想着跟我挖坑呢?做什么美梦?她的死,跟我可没有关系,我是好心,怕你悖逆伦常,遭了报应,这才提点你两句……” 说着见冯蕴不答,又低哼一声,然后特地拔高些音量,温声软语地道:拏 “你再是怨恨我,我们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会害你不成……十二娘啊,你少听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我和你阿父,最是心疼你,体谅你,即使你殴打长辈,恶语相加,我们也一再的忍让,包容。你那性子,该要改改了……” 冯蕴就那么看着她。 听她大着脸说这种酸腐话。 突然一个莞尔。 “好呀,我改。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们的。” 冯蕴不想给大兄一个不完整的喜宴,按捺住情绪,一直等闹完洞房出来,这才收敛笑容,变了脸色。 “事情没有查清楚以前,不许任何冯家人离开花溪。”拏 邢丙应声,“喏。” 不需要裴獗派兵,就长门的部曲,就足够做到,让冯家人走不出花溪。 可是…… 随着贺传栋的探查,事情越来越离奇。 冯蕴最怀疑的冯家人,完全没有作案的时间。 正如冯蕴查到的那样,那天下午,一直到发现阿万的尸体,他们都没有人离开过温宅。 贺传栋对冯蕴道:“涉及两国邦交,倘若没有实证,我们无法因为怀疑去缉拿或是审讯任何一个冯家人,包括下人……”拏 冯蕴看着他,“阿万就白死了吗?” 贺传栋皱了皱眉,“依我看,冯家人杀害万娘子的可能性极低。有没有可能,凶手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没有深仇大恨,何至于要她性命,死后还把她推入恶臭的蓄水池?阿万死前的面部表情,又为何会出现那等惊恐? 冯蕴深信这件事情,与阿万痛骂陈夫人有关。 “好,既然律法不能治他们,我来治。” 第526章 大王心事 濮阳纵是三天后离开的。怭 那时候,阿万刚刚入土为安。 就葬在花溪的墓地。 那是花溪改乡后,冯蕴特地找人挑出来的一块风水宝地。 她准备以后长门的人过世,就葬在这里。 只是没有人料到,年纪轻轻的阿万会率先住进去。 下葬那天,濮阳纵没有去。 他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也不肯说话,阮氏哭着去了太平园,然后大长公主亲自来花溪,将他痛骂一顿,这才着手准备回京事宜。怭 没带什么行李,就一辆马车,孤零零地驶出漪园,停在花溪码头阿万的食肆门外。 阿万死的那天,食肆就关张了。 这时候,门板取下两块,却是半掩着。 濮阳纵从马车上下来。 隔壁糕点坊的老板娘认得他,笑着问好。 “先生要回京了?” 濮阳纵朝她客气地拱了下手。怭 “听说先生是要回去做大官的。往后还会来花溪吗?” 濮阳纵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来的。” 老板娘看他往店里走,愣了下,说道:“万娘子出事了,先生不知情吗?这间食肆要准备盘出去了,今日没有开张,没得饭食……” 他常来吃饭。 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 风流倜傥的王孙公子看上姿容俏丽的食肆佳人,这种离奇的故事,是许多人都乐意看到的……怭 有人便打趣过阿万,说濮阳先生每日都来吃饭,说不定是看上她了,要讨她回去做侧夫人。 侧夫人说得好听,不就是妾。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还是忍不住调侃。 濮阳纵那时候听着,心思是活络过的…… 直到听到阿万怒声骂人,这才歇了心思。 他跟阮氏是联姻,性子不很合得来,夫妻感情也十分淡薄。 尤其是他被大长公主罚到花溪后,阮氏宁愿独自在安渡城里生活,也不太情愿到村里来陪他吃苦。怭 她是尚书仆射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跟阿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阿万是可以让他心跳加速,浑身血脉燃烧起来的人,在他以往结识的女子中,独一无二。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和阮氏和离。 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无关情分,只因两个家族的利益…… 所以,他每日来阿万的食肆里吃饭,但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唐突的话…… 阿万死的那天,是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想上前细诉相思,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至少要让她知道,他曾真心实意。怭 可惜…… 错过了。 这便是让濮阳纵后悔到关在屋子里三天,也想不通的宿命之痛。 就差那么几步。 要是他去了,阿万可能就不会死。 这个认知,就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跟谁斗,都不如跟自己斗那样痛苦……怭 此刻。 濮阳纵站在食肆门口,身上没有佩饰,身系素白披氅,面色苍白地慢慢走近,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儿一样。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刚来花溪时是如何地狼狈,却仍然记得阿万的一言一笑。 仿佛那娇俏可亲的老板娘还在,正对着他盈盈一福,抿唇而笑。 “先生今日要吃些什么?” 先生。 濮阳先生。怭 此去西京,只有丹阳郡王,或是别的什么官职。 但再也不会有人称他一声“先生”。 “郡王?” “濮阳先生?” 周遭有好多个声音,在唤。 或轻,或重,濮阳纵好片刻才回过神。 冯蕴站在食肆门口,望着他,静默不语。怭 喊他的人,是她身侧的小满和阿楼。 濮阳纵这才发现,眼里不知何时有了泪水。 他赶紧抬袖擦去,垂眸拱手。 “王妃。” 冯蕴看着他从情绪失控到稳定,心里无端抽了一下。 为阿万。 她问:“郡王可要进来坐一会?”怭 濮阳纵点点头,迈过熟悉的门槛。 店面很小,此刻空无一人。 但空气里似乎仍然残留着熟悉的气息,桌椅摆设也如阿万活着时一样。 睹物思人。 他紧抿的嘴唇煞白一片。 冯蕴道:“还是没有找到凶手。郡王心里可有猜忌的人?” 濮阳纵抬起,望着她。怭 “万娘子秉性率真,热忱待人,在花溪从不曾树敌招恨,我想不通,是何人要痛下杀手……” 冯蕴突然问:“你对阿万的心思,家里人可知情?” 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就那么捅开了。 濮阳纵的头垂得更低。 他没有否认对阿万的感情,慢慢地,摇头。 “从不曾对人言。便是万娘子,也不知情……” 冯蕴:“阿万知道的。”怭 濮阳纵目光一热,看着她。 冯蕴道:“情由心生,从眼入。瞒得了旁人,又如何瞒得住对方?” 濮阳纵苦笑一下,“多谢。” 多谢她告诉他,阿万的心思,不管是真是假,到底也是一种慰藉。 二人又说了片刻阿万生前生后的事。 除了冯家人,也没有旁的猜测。 濮阳纵咬牙道:“可惜找不到实证,也奈何不了他们。”怭 冯蕴抿了抿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濮阳纵一听,竟是松了一口气。 “那我便安心走了。” 道一声告辞,他慢慢往里走。 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以前,我总以为岁月悠长,想说的话,碍于各种缘由,欲吐还休。没料到,终至毕生之憾。” 他说完,就走了。怭 上了马车,转向前往安渡的官道…… 冯蕴站在门外的寒风中目送,反复咀嚼着他临行前的话。 - 裴獗有许久没有去过安渡大营了,今日得闲,一大早就带着侍卫打马过去。 温行溯婚期休沐,前来迎接的是覃大金。 覃大金领着他在营里各处走了走,汇报了军务,不由就说到温行溯那一场引人注目的婚礼。 裴獗眉头微动,突然问:怭 “你看温将军婚礼如何?” 覃大金愕然。 这叫什么问题? 他瞧着裴獗的表情,想问的不是这个…… 可裴獗这人,少言寡语是真的,拐弯抹角却是极少的。 覃大金有些摸不准大王的心思, “末将以为很好。庄重,喜悦,富贵,不愧为人生四大喜事之首。军中将士大多艳羡,市井百姓也是望之兴叹啊……”怭 那聘礼嫁妆,山堆海积似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晃得人眼花。席上也是珍馐美味,无一不备,新郎新娘也男才女貌,家世过人,谁看了不说一声好? 可是,覃大金笑盈盈说完,看到裴獗的脸色,明显更为沉重了。 “大王……” 覃大金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温将军的婚礼,与大王没有相干才对。 他发的是什么愁? 裴獗看过来,“那你以为,我的婚礼如何?”怭 覃大金呃的一声。 想说点好的,实在挑不出来。 只能含糊其词地道:“大王的婚礼,时辰地点都属无奈。并州之围未解,强敌虎视眈眈 ,形势紧迫之下,仓促间难以备齐聘礼和诸般婚宴之需,但也算尽力了……” 裴獗:“她没有聘礼。” 覃大金怔了下,想起来了。 那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十二台聘礼,差点让他拿去换冬衣,后来还是王妃亲自和淳于焰换了做冬衣的布匹和麻絮,解了当年北雍军的燃眉之急……怭 覃大金嘿嘿地笑。 “时过境迁,末将都快忘了。” 裴獗沉默不语。 覃大金看着他的表情,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看了温行溯的婚礼后,发现亏待了王妃,想补偿呢? 覃大金笑道:“大王何须劳神,旁的事,末将不敢担保,要说筹备礼品,末将可是内行人,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末将肯定为大王办得风风光光……” 裴獗冷冷地看他:“穷。”怭 覃大金:“……” 要是旁人听到手握重权的雍怀王说穷,要么不相信,要么得笑掉大牙。 有权就有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是,覃大金跟裴獗的时间那么长,太了解他了…… 他从不搞歪门邪道的钱。 没有成婚的时候,要不是有他覃大金张罗,只怕更要穷得叮当响…… 后来成婚娶妻,他索性便把家财一股脑交给了冯蕴,甚至王府长史都是亲娘子,自己哪怕多出一个大钱,也逃不过冯蕴的眼睛。怭 除非,他先问冯蕴要钱,再来办礼。 但是裴獗显然不想那么做…… 覃大金闷头想半晌,“那可如何是好?要不,末将先借给您?可末将手头……也没有那么大的家底啊。” 裴獗扫他一眼,摆摆手,掉头走了。 第527章 心意拳拳 黄昏时分,冯蕴没有看到裴獗的人,这才想起有这么个夫君。禯 她找来叶闯一问。 去大营了。 她刚刚放下心,就有侍从来禀。 “大王去了安渡府上,要晚些回来,娘子不用等饭。” 侍从所指的安渡府上,便是冯蕴当初为裴家人准备的宅子。 裴媛就住在那里。 这次她带了两个小的来参加温行溯的婚礼,并不急着回去,准备在安渡住一阵子。禯 可裴獗这时候去做什么? 还背着她去? 冯蕴沉默一下,叫阿楼备车。 “长姊大老远过来,我也该去作陪。” 阿楼应声,下去了。 冯蕴又叫来邢丙,面无表情地吩咐。 “盯紧温宅,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禯 邢丙拱手,“属下明白。” 冯家人还留在花溪。 那天萧呈突发疾症之后,太医便说,齐君的身子不宜劳累,最好调养一些日子,再启程回台城。 温宅请了姚儒过去,为萧呈诊疾,也为冯莹治脸。 于是,温行溯在三朝回门后,便和濮阳漪住在隔壁的“漪园”,将偌大的温宅让给了萧呈和冯氏一家。 濮阳漪新妇过门,在娘家又是被大长公主宠坏了的,本就紧张与这个讨厌的婆母相处,温行溯这么做,简直救了她的小命…… 省事,清闲,不用面对请安。禯 濮阳漪越发觉得嫁对了,对温行溯的情感逐日升温,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有多快活…… 冯蕴刚坐马车出门,就看到她从那头过来,带着几个仆从,脚步轻盈,红光满面,那气色看起来好极了。 冯蕴长长松口气。 看来大兄的姻缘很是美满。 “阿蕴,你去何处?” 濮阳漪看到她的马车,远远地便喊。 冯蕴撑着帘子,笑着道:“安渡。去看看大姑姐。”禯 濮阳漪哦一声,流露出失望之色。 “还说来找你说说话呢。” 冯蕴问:“嫂嫂可有紧要事?” 濮阳漪摇头,脸颊露出一抹羞色,“也没有什么,就是……哎呀,等你回来再说吧,明日再找你。” 冯蕴轻轻一笑,放下帘子。 - 安渡郡的府邸,虽是冯蕴从旁人手上买来的,但她重新修缮过,又置办了不少东西,桌椅床屏,都用了上好的木料,一看便知花了不少心思。禯 裴獗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些。 今日到府里,里里外外看过,越发沉默。 裴媛看他闷声不响地走来走去,有些捉摸不定。 “阿弟,你这……到底要找什么?” 裴獗:“长姊你看,这宅子值得上多少钱?” 裴媛冷不丁听他问起这个,吓一跳。 “你要做什么?可是手上缺钱了?我可告诉你啊,这是你媳妇置办的宅子,乱来不得……”禯 瞅着他眉头越锁越紧,裴媛又叹口气。 “说吧,缺多少?长姊给你想办法。” 裴獗:“我不卖宅子。我是要买。” “买?”裴媛更想不通了,“为何要买宅子?” 裴獗坐下来,冷眉冷眼,一脸肃然,“我身为摄政王,王府都无一座,娶了蕴娘,莫说十里红妆,聘礼仅有十二抬,还都拿去换了冬衣……” 他以前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件事,也不认为有多么紧要,可如今细想,脊背上都是冷汗。 莫说温行溯和濮阳漪了,就说萧呈上辈子娶冯蕴……禯 那可是以皇后之礼。 祭祖占卜,纳采聘礼,奉迎宣册,金印金宝,凤冠鸾轿,该是何等的盛大隆重…… 他呢? 当初并州一仗打得一无所有,都不配说寒酸。 那大婚等同于儿戏。 “终归是我亏欠了她的。” 裴媛笑了起来,“你是要给弟媳妇补上大礼?我看成,这事交给长姊,我来办。”禯 裴獗抬头看着她,“没钱。” 裴媛愕然,怀疑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手上,是有些产业的。钱呢?都交给弟媳妇了?” 裴獗点点头。 裴媛当即眉开眼笑。 “那还有什么说的,你以全副身家相托,不比什么聘礼贵重?再说了,咱裴府也不穷,阿父是攒了些家底的,往后不都是你们的……” 裴獗:“你不明白。”禯 裴媛乐了。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就是认为没有给媳妇一个体面的婚礼,男子汉的自尊心受挫了吗? “那不然,我去信给阿父,让他想想办法?这个钱,阿父一定乐意掏的。” 裴獗沉默一下,“你就说我借的。等国库充盈些,把我的钱还上,再还给他。” 上次裴獗把安渡的大将军府进奉给了朝廷,以扩建皇帝行宫,当然是可以等价要回银钱来的。 裴媛看他如此,又好笑又觉得心酸。禯 “你啊……” 感慨一声,想想又忍不住笑。 “你那媳妇儿,也不是看重这些身外之物的人。依我看,她手上的家业,咱们十个裴府也比不上……” 裴獗:“那我也不能安心吃软饭。” 吃软饭? 裴媛想到他的处境,再想想冯蕴那张明艳又极有主张的脸,忍俊不禁,笑得嘴都合不拢。 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堂堂雍怀王,会有这样的烦恼吧?禯 “弟媳妇能干,你也不差,别往心里去。” 裴媛压着笑意,一本正经地安慰他。 裴獗倒是没什么表情,显然跟裴媛想得不太一样。 “她是王府长史,总得给她一个可以行使职权的地方……” 姐弟俩商量了一下。 最后一致认为,买宅子不如自己修建。 不过,现在安渡的土地房宅是真值钱,合计一算,老裴将军这次要大出血了……禯 “夫人,可以用膳了。” 一道轻柔温婉的声音传来,就如晨起的露珠滑过莲叶,带着一丝醉人的甜意。 是金双。 裴媛很喜欢她的声音。 她看一眼裴獗,“走吧,用饭。” 裴獗嗯声,刚刚起身,外头就来人禀报。 “王妃过府来了,求见大王。”禯 “快请。”裴媛笑着,瞥着裴獗揶揄,“小夫妻当真恩爱,片刻都离不得呢。” 裴獗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走在前面,亲自接到冯蕴,一同去膳堂。 冯蕴没有空着手过来,仆从手上拎着不少东西,全是给裴媛的。 “今日才来拜见长姊,失礼了。” “一家人,弟媳这样客气做什么?”裴媛笑盈盈地接过,示意仆女给王妃看座。 “上菜吧。” 饭菜陆续呈上。禯 冯蕴朝裴媛身边的金双和银双看了一眼。 裴媛侧目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 她也是女子,猜测冯蕴是不喜欢相貌太过出众的金双和银双在裴獗身边来去,这才把她们送给了自己。 不料,冯蕴一听就笑了。 “无妨。长姊的身边人,侍候惯了的,不耽误什么。” 裴媛见她大度,松了口气。 竟是她小人之心了,这个弟媳妇是真不在意啊。禯 三人落座,各自用膳。 金双和银双极有规矩地侍候在旁,不多言多语更不出格,只是,她们生得妩媚,身段也柔美可人,又长着一张相似的面容,谁见到也难免要多看几眼…… 裴獗向来沉默,今日更是想着建造王府的事,有些分神,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美景。 冯蕴却看得喜欢,玩笑道: “你们也别只顾着给夫人布菜呀,好歹我也是救命恩人,也该来侍候侍候我……” 裴媛嗔笑一眼,“瞧你说的。本就是你的人,你要,随时送回府上。” 金双微微一笑,小意地走近,弯下腰身。禯 “仆女替王妃布菜。” 一股幽兰淡香隐隐袭来。 冯蕴看金双一眼,淡淡笑了笑,接着跟裴媛说话。 金双往她碟子里夹了菜,又自然而然地走到裴獗身侧。 “仆女为大王布菜。” 裴獗也不知听见没有,面无表情。 金双微微倾身,柔荑微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优雅而曼妙,就好似饕餮盛宴里的舞者,看一眼,便心驰神往。禯 她没有勾引裴獗。 夹完菜,便退至一侧。 分寸刚刚好。 可恰是这样的分寸,让冯蕴觉得……这勾引出神入化。 寻常男子才会色迷心窍,为美人神魂颠倒,不知所措。裴獗这样的男人,哪里会轻易上钩?所以,要勾他,定是要多费些心思和手段的。 冯蕴笑了一下。 “大王,豆腐好吃吗?”禯 裴獗方才心不在焉,闻声看来,“我没尝。” 冯蕴望向他的碗碟,“那尝尝?” 裴獗发现金双站在旁边,眉头蹙了一下。 “我不爱吃豆腐。” 金双脸上露出一丝慌乱,“大王恕罪,仆女不知大王喜好,擅自主张……” 她说着便款款走近,重新拿筷想为裴獗夹菜。 “不用了。”裴獗并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在身边侍候,“你们侍候王妃就好。”禯 他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 长得英俊,也无损半分威仪。 尤其那双冷眼,对上一眼便令人心跳加速。 金双似乎也有些怕他,咬一咬下唇,应声“是”,默默退到冯蕴的身后。 冯蕴嘴角微抿。 “大王,我们在府上小住两日吧?我可以陪陪长姊。” 裴獗目光极深地看了她一眼。禯 在冯蕴问他豆腐好不好吃的时候,他便察觉到这妇人心里有鬼了。 不过,他不问,也不拆穿。 “依你。” 第528章 夫妻争吵 宅子是冯蕴置办的,有他们的居处。圻 小院清雅幽静,用品齐备,小住几日没有问题。 可夫妻俩刚回院子不多一会儿,就起了龃龉…… 为了何事争执,旁人不知,但隐隐约约可听到,院子里传来冯蕴的哭声。 消息传到裴媛这里,她有些意外,但没有出面去劝。 “夫妻之间,床头吵,床尾和。旁人不要多事,早些歇了吧。” 她吩咐仆女铺床备浴,哄睡了两个想去舅舅屋里凑热闹的小崽子,刚刚回屋要睡下,冯蕴便红着眼睛过来了。 裴媛赶紧披上衣裳,让金双掌灯上茶。圻 弟媳妇来找她诉苦了,再不情愿掺和弟弟的家事,也得笑脸相迎。 帘子撩开,夜风冷飕飕灌进来。 冯蕴沉着一张脸,明显哭过的模样。 但她素来是一个好强的性子,看到裴媛便端庄地行了一礼,笑得体体面面。 “我又来叨扰长姊了。可还方便?” 裴媛一看她便笑,“方便方便。这是怎么了,让阿獗气着了?” 冯蕴哼笑,“可不么?罢了,懒得理会他。由着他去吧。今夜我索性不回去,跟长姊挤一挤好了。”圻 裴媛见她没有主动说起,也就不去追问他们夫妻为了何事而争吵,只笑着调侃。 “阿獗呢?不如我差人把他叫过来,帮你说说他?” 冯蕴沉下脸来,不满地道: “长姊理她做甚?这样冷的天,人家不肯窝在屋子里,非要去水榭围炉煮酒呢?想来是成婚日子长了,厌了我这个糟糠妻。” 裴媛错愕一下,替弟弟陪笑。 “想是近来公务繁忙,西京又不安宁,他有些烦忧。” 西京不安,是说元尚乙和端太后的病,新旧两党的权力之争。圻 别看邺城已经光复了,倘若没有裴獗的北雍军镇着,新旧两党的恩怨,就能再次将大晋斗得四分五裂。 冯蕴不满地垂下眸子,幽幽一叹。 “家国大事,你我妇道人家,也插不上手。可他再是忧心,也浑不该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裴媛多看她一眼。 这可不像是她这个弟妹会说的话。 还有裴獗,怎么就敢跟媳妇儿撒气了? 不可思议。圻 裴媛笑道:“这个天气围炉煮酒,也有一番情趣,你不如去陪陪他,说说话?夫妻嘛,说开了,也就好了。” 冯蕴拉下脸,衣袖一拂,稳稳坐着不动,“谁要去陪他?等他和他的侍卫去慢饮吧。” 又挽住裴媛的胳膊,笑道:“我不如在这里陪长姊,说说我们女人家的话来得有乐子。” 裴媛拿她无奈,只好依着。 “好好好,我们说我们的话,却也不能让阿獗喝闷酒。给他送几个下酒菜,再煮一壶醒酒汤,你看可好?” 冯蕴懒懒地道:“就数长姊最疼他。” -圻 夜深似墨。 水榭里竹帘半垂,轻纱曼妙。 没有掌灯,炉火红彤彤的光晕好似绽放在暗夜里的花朵,格外引人注目。 裴獗背对水榭廊桥,手执杯盏,面向湖面,不时仰头而饮。 左仲扶剑站在他身侧,一动不动。 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那一壶梅酒在炭火上发出扑噜扑噜的水声,酒香四溢。 水榭廊桥传来脚步声。圻 廊桥上有一盏晃动的风灯,照着金双和银双的脸。 左仲侧目。 看到她们走过来,他眉头微微一蹙。 “姑娘止步。” 金双朝他微微一福。 “左大哥,仆奉夫人之命,来为将军送下酒菜的。” 左仲道:“夫人知晓了?”圻 银双笑道:“王妃正在夫人院里说话呢。” 左仲嗯声,往外走几步,下了水榭,朝她们伸出手。 “给我吧。” 金双待要将食盒奉上,看一眼水榭里那个孤寂的背影,又垂下眸子,对左仲道: “小菜油腻,只怕要脏了左大哥的手……” 她有一张美艳过人的脸,清澈的眼瞳里好似沉淀着深邃的湖泊,很容易让人着迷…… 左仲目光微动。圻 他让开了。 金双和银双踏上木阶,走上水榭。 两个人一左一右,朝裴獗的背影走去。 “大王,仆奉夫人之命,前来侑酒……” 裴獗没有说话。 一只手握着酒杯,另一只胳膊趴在木案上,头慢慢地垂下去,脑袋几乎埋在了臂弯里。 很明显,他有些醉了——圻 金双和银双对视一眼,慢慢走近。 银双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弯腰将小菜端出来。 金双微微一揖,“大王,仆奉夫人之命……带了醒酒汤来侍候大王,大王可要先饮一碗?” 香风轻拂,她声音柔媚婉转,身姿犹如一株盛放的牡丹,带着淡淡的香气靠近过去,弯腰盛汤,罗裙轻摆,饱满的酥胸整个贴上他的胳膊…… 酥酥软软,无尽暧昧。 那男子僵硬一下,猛地抬头。 “你……好大的胆子!”圻 金双手上的瓷碗滑落,吓得脸都白了。 桌中的男子,不是裴獗。 而是穿着裴獗衣裳的纪佑…… 他就那样盯着金双,失望的眼神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烦。 “原来你真是这样的女子。” 金双倒退一步,脸色苍白。 银双也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纪佑。圻 “纪大哥……” 金双嘴唇颤了一下,言辞明显有些慌乱。 “你,你怎会……纪大哥在这里?” 纪佑冷冷一笑。 慢慢起身,解下身上的风氅,就那么冷冷地盯住金双。 “不是我,那是谁?你盼的是谁?” 纪佑声音发颤,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圻 他太喜欢金双了。 喜欢到心里眼里全都是她。 喜欢到听不得旁人说她半点不是。 在西京时,他最喜欢大王回裴府的日子。 这样,他便可以见到心上人。而金双待他也很是贴心,眉来眼去间,虽然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透,可纪佑觉得,她对自己也是有情意的。 两情相悦,但金双太干净美好,纪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拼命攒钱,此次出征邺城,更是跟在裴獗身边,奋勇杀敌。 他想立功,求娶金双。圻 就在今天晚上,他跪在裴獗和冯蕴的面前,请求大王和王妃为他指婚…… 左仲已经成婚了,有了小满。 他比左仲小两岁,也早到了婚配的年龄,自忖生得挺拔周正,不至于辱没了金双…… 他只怕大王和王妃不允。 不料,他刚一开口,王妃就笑了起来。 王妃说:“我给你一个机会。” 于是他坐在这里,默默等着他的机会。圻 如果金双没有上来水榭,将食盒交给了左仲,又或是她和银双上来了,但没有借着盛汤行勾引之事,那今夜便是他的盛世良辰…… 王妃会恩准他们的婚事,还要亲自为他们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大婚,就像左仲和小满一样。 方才一个人独饮等待的时候,纪佑满脑子都在想,金双会不会不高兴,他需要拿出多少聘礼,才配得上那张如花娇面。 甚至他已经开始为洞房花烛夜激动了…… 谁知, 她贴了上来。 如果不是他亲自坐在这里,感觉到那温香软玉没骨头似的压在胳膊上,无论是谁告诉他,金双有媚主之心,他都不会相信的。圻 纪佑满眼失望地看着她。 “为何要这么做?” 金双已从发现裴獗竟然是纪佑假扮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她柔软的身子瑟瑟发抖,双眼无辜地看着纪佑。 “纪大哥,你说的话,金双听不懂。” 纪佑铁青着脸,“还在装什么?” 金双摇摇头,“金双真的不知犯了什么错,为何会惹得纪大哥如此生气?” 说着眼眶一红,便要垂下泪来。圻 “纪大哥,你往常不这么对我的,金双要是做错了什么,你大可说出来……不要这么凶。” 银双也义愤地护在金双身前,看着纪佑。 “是啊,纪大哥,我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纪佑脸颊红一阵白一阵。 在她们面前,纪佑说不出方才的暧昧细节,只红着脸咬牙斥道: “试图勾引,其心可诛……” 他坐在这里。圻 两姐妹都以为他是裴獗。 勾引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金双脸色一变,慢慢地跪行两步,仰头看着纪佑,无限凄哀。 “我姐妹两个为王妃所救,才得以活命。又有幸侍候裴夫人……还有左大哥,纪大哥待我们如同亲兄。这样的好日子,求也求不来的,我如何敢肆意妄为,勾引主上?纪大哥,你误会我了……” 她轻捋垂发,泪水涟涟。 火炉映着那张白皙透亮的脸庞,委委屈屈,又可窥见一丝风情。 纪佑嘴唇微颤,想用世上最难听的语言痛骂她不知廉耻,可是对着这张脸,又说不出口。圻 左仲慢慢走过来,瞥一眼纪佑。 “不用多说,带去面见王妃吧。” 纪佑让左仲那一眼,看得耳根发烫,整个人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又是羞愧,又是气恼。 他是怎么让自己陷入的温柔陷阱,无知无觉…… 第529章 反戈相击 金双和银双被带过来时,裴媛这边已经知情。侎 她看着冯蕴平静饮茶的样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冯蕴点点头。 裴媛道:“那你和阿獗……” “我们没有吵架。” 冯蕴面色和暖,低低带笑,裴媛惊得目瞪口呆。 “阿獗他,竟也由着你胡闹?”侎 “长姊,这叫兵不厌诈。” 裴媛摇了摇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金双和银双在我跟前这么久了,一直本本分分。在西京,阿獗也时常回府,人就在眼前,她们也从不敢造次,我瞧着,这是两个脑子清醒的,怎么就突然犯糊涂了呢?” 那不是突然犯糊涂。 是蓄谋已久。 冯蕴轻笑,“如此看来,二女心机更是深沉。” 裴媛看着她,目露疑惑。侎 冯蕴道:“不得机会时,她们便按捺隐忍。一旦有机会出现,即刻出手。长姊想一想,若今夜我和大王吵架是真,大王心情愁烦,一个人独饮而醉,那会不会当真就让她们得逞了?” 裴媛眼里的光,慢慢暗下。 当年敖政跟她新婚,也是恩爱至极,好听的话说了一兜子,可后来也是出外应酬,多饮了几杯酒,美人往前一靠,便把持不住了…… “难怪我之前试探她们,是否对纪佑有情,两个都矢口否认,还说什么只想侍候在我身边……原来,是看不上侍卫,想侍候大王,飞上枝头做凤凰啊。” 冯蕴笑了笑,这次没有应答。 裴媛能想到的,无非也就是这些…… 可她想的,还是深沉了许多……侎 这二人的姿容和行事,绝非普通的攀龙附凤。 分明就是调教好,专噬男人骨血来的…… 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隐隐可以听到女子的哭泣。 两人对视一眼,沉下脸,没有再出声。 姐妹俩被带了上来,相似的两张脸,连表情都一样——委屈、愤怒、又带点让人怜惜的心碎。 “求王妃和夫人……为我姐妹做主。”侎 金双率先跪下,眼泪夺眶而出。 银双也紧跟着跪在她身边,伤伤心心地哭诉。 “姐姐不知如何惹到纪大哥了,纪大哥……非说姐姐欲行勾引之事……” 金双垂下头,默默掉泪。 银双看她一眼,哭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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