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看,神情凄苦不已,“你待我如此狠心,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怕我翻脸无情吗?” 第47章 大气将军 北雍军界丘山大营。餰 这鬼天气热得人汗流浃背,正是晌午,营里没有操练,安静一片,可听到远处山上的夏蝉嘶鸣。 左副将赫连骞的帐里,赤甲、橙鹤、青龙、紫电军四位领兵将军同坐在苇席上,中间桌案是一张叠放的舆图,地上放着两坛酒,嘴里热切讨论着什么。 北雍军共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路军,人都快集齐了,想来是在共商大计…… 可听着却似不对,五个将军神色也很风月。 大将军抱一个湿漉漉的女郎回来,那可比齐军攻城还要令人震惊,不仅士兵们好奇,将领们也想知道究竟。 五个人正说得热火朝天,突听门外侍卫大喊道: “大将军!”餰 桌案前的几个,面色一变。 交换个眼神,赶紧藏酒。 赫连骞装模作样地指着舆图。 “……咱们北雍军最擅长的就是打攻坚战,连下南齐五城,就如砍瓜切菜,我看那信州就是块软豆腐,五十万大军也就是个噱头……” 几个将军连连点头。 “赫连将军所言极是。” “不知大将军何时渡河,攻打信州……”餰 裴獗入帐,看他们一眼,又扫了扫桌案上的舆图,没有说话。赫连骞连忙起身,清了清嗓子,抱拳拱手大声道: “大将军,我等正在讨论战机。” 裴獗道:“胡子擦干净。” 赫连骞尴尬地一笑,捋了捋胡须上的酒液,嘿嘿发笑,“上次冯十二娘派人送来的几坛老酒,末将看它们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不喝可惜了。” 裴獗脸色冷淡:“人在何处?” 赫连骞观察着裴獗的眉目,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松口气。 “禀将军,拘在暗室里。”餰 裴獗问:“用膳了吗?” 赫连骞挠了挠头,“姓温的还要吃饭啊?” 他似乎没想到大将军会来关心敌将的饮食,想了想又补充道: “大将军,那姓温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我要是落到他手上,断无活路。依末将愚见,好好折辱一番,再押到信州城下,直接宰杀了祭旗,以壮我军声威。” 裴獗道:“拿吃食过去。” 赫连骞哦一声,玩笑道:“大将军这般优待他,是要劝降吗?那不如再给他送个小娇娘好了。” 这家伙声如洪钟,是个糙汉。餰 一席话,惹来众人哄笑。 裴獗面无表情,“好主意,你安排。” “……” 赫连骞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别看大家都称一声“将军”,可大晋官分九品,制定上中下,大将军位列第一品上,位高权重,武臣极致。 裴獗尤其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尽管大家都恨不得把温行溯大卸八块,但看他脸色,也只能笑笑。 赤甲军朱呈问:“大将军莫非看上那姓温的了?”餰 裴獗道:“是个将才。” 这话,众将都信。 但天底下的将才何其之多?万宁守将战败自刎,将军也曾说他是将才。可是,不照样将他的尸体挂在城楼上示众吗? 为何要给姓温的如此优待? 不打不骂,一日两餐,这哪里是看守的敌将?分明是供了个祖宗…… 赫连骞借着三分酒意壮胆,朝裴獗拱了拱手。 “末将有话要说。”餰 裴獗坐下来,四平八稳,“说。” 赫连骞道:“将军惜才,但也该给姓温的一点教训,不然齐军还以为我北雍军变软蛋了呢,下头兄弟也须安抚,不是人人都服气的……” 几个领将也都看过来。 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大概和赫连骞一样。 裴獗自顾自倒了盏凉茶。 “仗不会永远打下去。” 一起征战多年,几个领将也都是裴獗一手提拔起来的,短短几个字,足以明白裴獗话里所包含的意思。餰 他要劝降温行溯,不仅因为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还想给齐军释放一个信号——归顺就会有好前程,同时,也是给南岸的信州施压,以图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百年间,从北到南换了十几个皇帝,连年战乱下来,饥荒灾祸、流民四散,百姓吃口饱饭都难。 若两国休战,也可以让百姓喘口气。 听完,赫连骞没什么不服气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点头称是。 “将军心胸宽广,实乃大气!” “大什么气?”濮阳九本就嘴损,大热天的被人叫过来去给敌将看伤,心里老大不悦。餰 他阴阳怪气地道:“我看将军是器大无脑,为美色所惑,乱了方寸。” 裴獗正咽茶水,呛得直咳嗽。 而盘坐案前的赫连骞五个,想笑又不敢笑,扭曲着脸上的表情装镇定,忍得很是辛苦。 众将都很佩服濮阳医官。 整个北雍军里,除了濮阳医官,何人敢这般调侃大将军? 营里充斥着诡异的气氛。 半晌,裴獗起身,就像没有听见方才的话,冷冷扫一眼濮阳九。餰 “去暗房。” 濮阳九揖礼称是,再抬眼,朝裴獗挤眉一笑。 裴獗走在前方,不搭理他,却不知从此落了个“裴大器”的好名声,全拜濮阳九所赐, — 此事按下不表,只说暗房。 这里其实是北雍军用来处罚不守军规的士兵用的,四面无窗,光线昏暗,但内有草席,还算干净,普通俘虏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温行溯身上有伤,但端坐在案前,一袭白色宽衫沾染了血迹,脸色苍白,但整个人清俊儒雅,很是矜贵。餰 裴獗看一眼木案上一口没用的食物,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亲自拨亮油灯。 屋里没有胡凳,他和温行溯一样,席地而坐。 “齐人不喜食麦饭?” 温行溯看着裴獗,“大将军厚待,温某感激不尽。但将军不必浪费口舌,我温家自祖上起,世代耕于江左,又身负皇恩,断不会降。” 裴獗不说话,抬手将壶中的酒倒到两个杯盏里。 再将其中一杯推到温行溯面前。 温行溯看一眼,“我不饮酒。”餰 裴獗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自己拿起一杯,轻抿了下。 “冯氏阿蕴在我掌心。” 温行溯面色一变,“你待如何?” 冯蕴私自放他离开的时候,温行溯是拒绝的。 他既然已被北雍军盯上,就没有再存苟活之心,又如何能因为自己牵连到冯蕴? “大将军想用阿蕴的安危来要挟温某?” 裴獗看他一眼,“阿蕴担心温将军。”餰 他说得不痛不痒,温行溯无法从中听出冯蕴的近况如何,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道:“温某和阿蕴是兄妹,她出手救我,是人之常情,纯善之举,大将军不该怪罪她。” 裴獗神情自若,“我知。” 仍然是模棱两可的话。 温行溯忧心忡忡,一时琢磨不清裴獗的举动,不敢贸然相问。 裴獗冷眼看他,“温将军所掌兵马如何?” 温行溯道:“守信州足矣。”餰 裴獗道:“那温将军此行,鲁莽了。” 大战在即,身为守将私自渡河,落入敌军手上,何止是一个鲁莽可以形容? 温行溯也深知自己行事不太高明,但他不必向裴獗解释因担忧腰腰而选择孤注一掷的决定。 于是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悔吗?”裴獗问。 温行溯答:“不悔。” 裴獗眼皮微动,“那温将军今夜好生休养,明日天一亮,我带将军观看北雍军操练。”餰 这话让温行溯大为意外。 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机密,北雍军从组建起便能征善战,是北晋精锐之师,排兵布阵之法很有其独到的精妙。 可以说,不论是温行溯,还是别的领兵将军,都有观摩北雍军布阵的渴望。 裴獗居然有如此胸怀? 温行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劝、没有辱,展现的只有风度和胸怀,与传闻中的阎王煞神大相径庭。 他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裴獗没有多逗留,示意等待的濮阳九进来,为温行溯查看伤势,接着便告辞离去。餰 温行溯看着那背影,想到腰腰落在此人手上,不由攥紧了拳心…… 第48章 够狠够劲 当天晚上,淳于焰就得到从花溪村打听来的消息。齷 在乱世,打死个姬妾对主家来说算不得天大的事情。但想要彻底隐瞒,自然也不可能,更何况,淳于焰是存心窥探。 但也仅限于此了。 斥候道:“庄子里的人对当晚的事情守口如瓶,村里农人看到埋尸,也不敢多问,只避着那庄子走便是……” 淳于焰懒懒而坐,唇角是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宛若嘲弄。 “先生怎么看?” 坐在淳于焰对面的是幕僚屈定,邢台人,以前在南齐入仕,但不得重用,后来跑到云川,自称是鬼谷子的门生一脉,成了世子淳于焰的座上宾。 听主公询问,屈定不敢怠慢。齷 “乍看是姬妾争宠,再看是北晋朝堂纷争啊。” 淳于焰问:“如何说?” 屈定道:“裴獗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北晋小皇帝对其赏无可赏,封与无封。以一人之力倾盖朝堂,岂不令李氏戚戚惶惶?借姬妾的手,试裴獗锋芒,一举两得矣……” 他说罢笃定地点点头,捋着胡子很是自得。 然而,山鹰面具下的双眼光芒微炽,却没一句肯定,屈定又道:“世子是怕裴獗怀疑下毒的不是姬妾,从而疑心世子你?” 淳于焰反问:“裴獗若不信我,我眼下岂能安稳地坐在花月涧,陪先生饮茶?” 屈定纳闷了,“那世子有何高见?”齷 “没有。先生分析得很有道理。”淳于焰姿态很是放松,搓了搓脸颊上那一团淤肿,目光里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 从裴獗急着下水救人看来,那冯氏女对他甚为重要。 北晋朝廷势必也会这样认为。 李太后心眼比豆子还小,差人下毒不奇怪…… 起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回来再细想此事,却觉得许多古怪。 昨日的花溪村,原本有裴獗的重兵把守,是冯蕴给这些侍卫下了蒙汗药,这才让他有机可乘。齷 那冯氏女睁开眼看到他,最初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惊讶,意外…… 而且,他去劫人是临时起意,连他自己都猜不到,远在北晋的李桑若当然更不可能猜到。 那么,如果他不去劫人,那服下媚药并沐浴更衣的小女娘,会落入谁的手上? 他前脚走,裴獗后脚就到…… 答案呼之欲出。 那根本就是冯氏女为裴獗精心准备的一场香软盛宴…… 为了勾引裴獗入瓮,不惜自伤其身,不管图的是什么,这女郎真是……齷 够狠、够倔、够劲。 淳于焰愉悦地笑了起来。 去花溪村前,他想的还是怎样折辱她,慢慢地弄死她…… 可她当真落入手上时,他却改了主意——且不说那昳丽过人堪比尤物的容貌和身姿,便是那颗长满了坏水和歪筋的脑袋,也是世间难寻。 “杀了可惜……” “杀了当真可惜呢。” 屈定看世子嘴唇开合,脸上表情逐渐僵硬。齷 靠嘴皮子吃饭不易,该不会世子发现他并无大才,更不是鬼谷子门生的门生,在考虑要不要杀掉他吧? — 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天刚明,暑气未至,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辰。 冯蕴正在院外看那两垄刚破土而出的萝卜苗,邢丙的新妇徐氏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了。 她帮冯蕴管理内院女眷的杂事,做事勤快,手脚麻利,很快便上了手。 “十二娘。”徐氏压着声音,“苑姬要回娘家。说是兄长捎信来,老母病重。”齷 冯蕴眉梢扬笑,“将军没说不让姬妾回娘家,苑娇要回,那就让她回吧。” 徐氏摆摆手,激动地比画一下。 “仆妇瞧着苑姬有些古怪。” 冯蕴问:“怎么古怪了?” 徐氏眉头皱了皱,“这大热的天,苑姬身上很是臃肿,像是套了好几层衣裳。什么吃的,用的,尽往包袱里塞,说是要给家里老娘捎回去……” 冯蕴不以为然,弯下腰看她的萝卜苗。 “带吧,难得回家一趟。你去灶房拿几斤白面,再装几个鸡蛋给她,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拎回去看望爷娘。”齷 徐氏哦一声,悻悻下去了。 她怀疑女郎糊涂了。 那苑姬长得丰腴娇艳,那天在庄子里就想往将军跟前凑,女郎却不当回事。 于是去取白面和鸡蛋的时候,徐氏见人就说: “女郎赏苑姬的,女郎大善。” 苑娇看到东西,似乎也有点不敢相信。 她对着主屋的方向,泪光楚楚地对徐氏道:“劳烦徐嫂子替我向十二娘道谢。”齷 徐氏撇一下嘴,心里话,真有心道谢,去女郎跟前磕个头也不费什么工夫,那才是诚心。 苑娇拎着东西走了。 没有带当初方公公指给她的两个仆女。 她家离花溪村远,没有牛车没有马,靠两条腿走回去,到家得天黑了。 然而,离开花溪村,她没往回家的路,而是径直入了安渡城,拐个弯,便去了靠城门的明月巷。 这条巷子在安渡陷落前,很多来往客商,因此脚店、茶寮、食肆密集,眼下大都关着门,只有一间茶寮将门板取下,门槛上坐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苑娇过去,那少年便板着脸站起来。齷 “茶寮没开张,不待客。” 苑娇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将怀里的一个荷包取出来塞到少年的手上。 “小兄弟,劳烦告诉东家,我是林姬的好友,我叫苑娇。林姬死了,有人要杀我……” 从看到林娥被打得遍体鳞伤地死去,苑娇心里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她害怕。 最初害怕林娥的冤魂会来找她。 谁知,冤魂没有来,阿楼却来了。齷 他欲言又止,拐弯抹角地说,“我与苑姬相识一场,不想苑姬步了林姬的后尘……要是有别的出路,苑姬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阿楼平常便是个待人和善的老实人,无论他前来示警存的是什么心思,冯蕴对她都有了杀心。 她待不下去了。 可是,她能去哪里? 家回不去,乱世女子难以求生。 于是她想到了林娥送她的荷包,以及林娥告诉她的,找到方公公的法子。 这个茶寮是林姬以前那相好开的。齷 只要帮她找到方公公,揭露冯十二娘,不说平步青云、得遇贵人,一线生机也是有的。 “林姬,林姬何人?不认识。” 那少年不要荷包,推回去很不耐烦。 “你快走!我们东家不问闲事……” 苑娇咬了咬牙,将手上拎的白面和鸡蛋一股脑塞上去,“帮帮忙,小兄弟,你去禀报东家,你就说……我知道冯十二娘的秘密,可为林姬申冤……” 一听冯十二娘,少年的脸上总算有了反应。 “你在外面候着……”齷 少年声音未落,巷子里突地窜出一个人影,二话不说一把薅住苑娇的手,出声大骂: “好个小婊子。去了将军府,过上了好日子,就不管爷娘死活了……今日落我手上,看你往哪里去享福……” 那汉子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衣裳邋遢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正是苑娇的兄长苑大郎。 他骂完,不管苑娇如何,一把将篮子夺过来,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这可是白面和鸡蛋啊。 这年头,谁家有精磨的白面? 谁家还吃得起鸡蛋?齷 苑大郎口干舌燥,喉咙里差点伸出舌头。 “走!跟我回家。” 少年怒斥,“你干什么?” 苑大郎扬了扬拳头,啐骂一声,“阿兄骂阿妹,天经地义,与你小子何干?老子的家务事,少掺和!” 明月巷里住了不少人。 听到吵闹声,纷纷探头来看。 苑娇早变了脸色,这苑大郎不是个东西,对她从无半点兄妹情分。她有苦难言,死的心都有了,却挣脱不开,只能回头看那少年。齷 “救命……小兄弟,救救我……” “爷娘饿得吃观音泥,解便都淌血,你个小婊子倒好,拿着白面鸡蛋去养小白脸。走,跟我走!” 苑娇就这样被苑大郎生生拽着出了城门。 第49章 狐狸心思 苑大郎想着那些白面和鸡蛋,觉得很是满足,可出城不到二里地,就被几个混子迎头拦住了。奈 那是他的债主。 一个个杀气腾腾,手拿柴刀。 苑大郎吓白了脸,下意识将苑娇推了出去。 “别杀我,别杀我。我用她抵债。用我阿妹抵债如何?她可是大将军的姬妾,保管让你们满意……啊……”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 苑大郎低头看见,柴刀当胸而过。 苑娇吓得瞪大眼睛,尖叫出声,掉头就想逃,可那混子的刀更快,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楚,身子便软倒下去,很快失去了知觉……奈 “可惜了,这俊俏的小娇娘……” “蠢货!你没听见苑大郎说吗?那可是大将军的姬妾,她看到我们杀人了,留下不是祸害?要小命,还是要妇人?” “老大说的是……” “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走!” — 苑娇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黄昏,热心人还报了官。 贺洽去看了下,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就派人将两具尸体送回了苑家,交给他爷娘了事。奈 这个世道,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荒野有白骨,收尸无草席,要不是将军府有了贺洽,眼下的安渡郡就是无序之地。 一个欠赌债的人被杀,那不是活该? 谁有那闲工夫去管…… 大将军是派他来主持庶务,安抚民心的,可不是来破案的。 但苑娇是将军府的人,贺洽还是礼数周到地求见了冯蕴,给她递了个消息。 不为别的,只因将军说过,后宅的事情,由她做主。 冯蕴谢过贺洽,让阿楼将苑娇的意外死亡告知其他人,顺便给裴獗写了一封信。奈 几个字,写满了尊重和哀悼。 “汝妾苑娇不幸惨死。” 她以为裴獗会像以前那般,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回个“来信知悉”,没想到,左仲匆匆从大营回来,给她带了一张带血的狐狸皮,还有一封信。 “狐狸是将军昨日猎到的,在营地粗粗处置过了,将军说让女郎做件斗篷,入冬保暖……” 左仲兴冲冲的。 恨不得为将军说上八斛好话。 冯蕴看他一眼,拆开信。奈 这次的字数比往常要多一些,仍是裴獗惯常的书写风格,有力、潦草。 “后日立秋,你却有心情添堵。”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 杀了他的姬妾是添堵,还是去信添堵? 左仲抻了抻脖子,看女郎脸色沉静,没什么欣喜的反应,很为将军发愁,于是帮着他张嘴。 “将军说,后宅至今只有女郎一人,何来旁的姬妾?” 这样的话,一听就不是裴獗说的。奈 冯蕴不以为然地对左仲露出一个假笑,又唤小满过来。 “带左侍卫去膳堂用点东西再走。” 填肚子是大事,左仲没有推辞。 营里的伙食太差了,为此,他很是羡慕敖七和叶闯在这边当差。因为冯十二娘很会过日子,同样的粮食,她总能捣鼓出花样,尤其开了田庄以后,她庄子里好像从没有缺过吃的。 不过短短时日,那些个以前蔫头蔫脑的梅令郎,让她养得神采奕奕,仆女仆妇也红光满面,走出门去,跟那些逃荒而来的瘦骨伶仃的农人相比,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小满端出几个白面馒头,一碗野菜汤。 “左侍卫对付几口,还是热的。”奈 这个天气,馒头很难冷。 左仲咬一口下去,吃得满足不已。 这馒头比营里的松软,还带了丝丝的甜味,面也十分筋道好嚼。 再喝一口那汤。 同样是野菜,营里煮出来涩口带苦,如同猪食,长门院里的灶房煮出来,油盐鸡蛋花,清香扑鼻。 左仲真希望将军天天给十二娘写信。 小满看着他狼吞虎咽,低低地笑着凑近:“左侍卫在将军面前,多给女郎美言几句,往后小满常给您留好吃的。”奈 左仲愣愣看着小姑娘眉开眼笑的样子,好半晌才往下咽,不料太大口,呛得咳嗽不止。 小满咯咯笑个不停。 左仲红了脸。 幸好将军不认这些是他的姬妾,不然就他方才多看那几眼,只怕要挨三十军棍。不,五十,或是要八十吧? 没等左仲想明白这个事情,小满已经高高兴兴出去了,女郎要出府办事,她是要跟随的,也是最喜欢跟随的。 十二娘大多时候没有主子的架子,但凶起来又很凶,她跟很多人都不一样,连带着她身边的仆女都变得不同,一个个养得机灵刁钻,又很是鲜活。 小满喜滋滋问:“女郎,我们要去哪里?”奈 冯蕴是想去花月涧找淳于焰,打探一下葛广和葛义两兄弟的下落,但没有想好该怎么去。 上次被淳于焰劫持,她身处旋涡中心,虽然中毒后脑子有些混沌,却知道淳于焰和裴獗打了一架。 裴獗没有说他们打成什么样子,但裴大将军那样强势的性子,再加一个死要面子的淳于焰,战况定是不容乐观。 可怪就怪在,淳于焰事后没有再找碴。 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冯蕴猜测是裴獗使了什么手段,但她也不方便问他…… “女郎。”小满突然喊她,指着前面明月巷。奈 “我听人说,苑姬就是在那里被她兄长抓走的。” 大满也探头看一眼,“听政事堂的捕吏说,苑家兄妹死得很惨,流出来的血把路面都渗透了……” 安渡城眼下风声鹤唳,什么消息都会被传得不成样子。 冯蕴笑了笑,没有回答。 在经过明月巷那个茶寮时,望了一眼。 门板紧扣,没有人,四邻也只有零星几家开业,但都没有生意。 贺洽主政安渡后,民生稍有恢复,可是大的商铺基本掌握在世家大户手中,战前这些人要么举家南去,要么躲起来观察局势,单靠小商小贩那点营生,很难带动。奈 “放下帘子吧。”冯蕴吩咐。 小满哦一声,掉转头来,皱着鼻子问: “也不知那苑姬为何要到明月巷来?她在玉堂春时,也没有明月巷的熟人,为何来这个茶寮?” 冯蕴笑道:“这样好奇,不如派你下去打探打探?” 小满连忙吐舌头,收住话。 女郎这么说,就是不太高兴了。 哪怕她用的是笑盈盈的语气,要再犟下去,少不得要吃挂落。奈 驴车里安静下来,冯蕴思绪却活跃。 这个茶寮,倒是有点意思…… — 花月涧。 淳于焰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身边两个仆女呼啦啦地摇着蒲扇,他面前的青砖上,跪着十来个仆从,一个个鼻青脸肿,顶着烈日在受罚。 主子唇角含笑,一言不发,那张山鹰面具透出森森冷气,如同勾魂的黑白无常,随时会索命…… 那天裴大将军来借粮,他们已经被世子狠狠惩罚过一遍了。奈 谁知,世子又被裴大将军给打了…… 还打的是世子最看重的脸。 这口怨气世子哪里咽得下去? 他不去找裴将军打回来,就会打他们。 世子一个不高兴,就把他们拉出来练一练。他们肉体已经够扛不住了,精神还在发出疑问…… 世子上次说他们看守不力…… 可到底哪里不利了?奈 粮是世子主动借出去的。 挨打也是世子凭本事挨的。 谁让他出借了粮食又想不明白,一时兴起,居然跑去劫持裴獗的姬妾? 淳于世子这狗脾气,着实乱来。 罚一罚他们也就罢了,这心胸狭隘的性子,要是哪一天做了云川王,只怕云川国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匍匐在太阳底下,一群仆从汗流浃背,正各自哀怨腹诽,便有门子来报。 “世子,冯十二娘求见。”奈 淳于焰眼睛一凛。 她还敢来? 还敢找上门来? “叫她进来。”淳于焰眼眸微抬,笑声都变了,那眼里迸发的炽烈光芒,任谁看来都要抖三抖。 冯蕴是一个人进来的。 看到淳于焰的时候,他正用鞭子在抽人。 似是打累了,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丢下鞭子,叉着腰,看着她冷笑一声。奈 “你来做什么?受死吗?” 仆从们一听世子又要乱来,瑟瑟发抖。 不料,那娇娇软软的女郎,却好像察觉不到世子的愤怒,看一眼阳光下跪伏的仆从,讶异片刻,便笑着揖礼。 “小女子是来向世子赔罪的。” 第50章 软鞭秋瞳 淳于焰冷笑。捤 周遭空气都变得冷肃起来。 “你要如何赔罪?” 冯蕴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仆从。 “可否请世子屏退左右?” “下去吧。”淳于焰暗自发狠。 这女郎可恶就可恶在,明明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还一副名门望族的高贵模样…… 这张温柔的俏脸,无论谁见了都不敢相信她是一个会拿着匕首指着男子要害要挟还无动于衷的人……捤 淳于焰在心里憎恨她。 那天的画面就像是毒虫入脑似的,已经无数次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每想一次,那种难耐的渴望就像疾病似的在身体里蔓延,疯狂长大。 怎么做都疏解不了…… 多么荒谬! 淳于焰冷着脸坐回去,没给冯蕴半分颜色。 仆从们陆续退下。 一个个心里竟有些感激冯十二娘,来得正是时候,不然这大热天的,不知道发疯的世子还会对他们做些什么……捤 — 冯蕴姣好的脸上,始终挂着笑。 等院子里没有旁人了,这才弯下腰捡起那一根软鞭,看上去十分喜欢,满是赞叹。 “这是世子不要的吗?这样精致的长鞭,我从未见过呢……” 又抬眼,认真地问淳于焰: “好物弃之可惜,不如世子将它送我?” 淳于焰冷笑连声。捤 她怎么想得这样美呢? 这条鞭叫“乌梢”,是一条用水工打磨出来的皮鞭,其坚韧和力量堪称习武人的神器,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 所以,当然不是淳于焰丢弃的。 而是他方才打人时气狠了丢出去的。 可淳于焰忘记了拒绝—— 他看着冯蕴葱节般白净的手指握住黝黑的圆头鞭把,欢喜得来回摩挲片刻,又紧握住甩了两下,一时口干舌燥,有一种被她拽住的错觉,尾椎发麻…… 冯蕴:“世子是应了?”捤 淳于焰暗眸微微一烁。 这条乌梢就得配这样的小手。 “拿去。”他低哑着声音说完,差点咬舌头。 “多谢世子。”冯蕴看他下颌紧绷,山鹰面具下的那双美眸阴冷冷满是古怪,拱手谢过。 “都说云川物阜民丰,以前我还不信,今日总算是大开眼界……” 冯蕴本就是没话找话,如今喜得一条好鞭,一时爱不释手,将鞭子盘起来,控制不住把玩的乐趣,并当着淳于焰的面,给它重新取了新名字。 “你就叫秋瞳吧,和翦水刚好一对。”捤 似乎怕淳于焰不理解,她体贴地解释。 “翦水就是那把弯弯的匕首,世子见过的……” 淳于焰喉头一紧。 真会说话。 好想当场掐死她。 冯蕴看他冷飕飕地盯住自己,又莞尔一笑。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秋水般的眼眸,这名字,就当纪念他的原主人了。”捤 这是占了便宜还卖乖。 好在,她懂得拐着弯地夸他眼睛好看,堪比秋瞳…… “名字尚可。”淳于焰出声讥诮,配上那下颌的淤青,便有点阴阳怪气,“说吧,卿要如何赔罪?” 冯蕴道:“最有诚意的莫过于,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只要淳于世子愿意……” 这是让他像她对他那般对她? 淳于焰冷笑森森,“你想得美。” 冯蕴:……捤 她话还没有说完呢。 “行,请问世子要我如何赔罪?” 淳于焰斜来一眼,指尖拂了拂衣袍。 “剥你的皮做鼓,每日起床听个响。” “抽你的筋熬油,夜里点灯,照个亮……” “嘶……听着都不错,可人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没得玩了,可惜……” 他说得极尽惊悚恐惧。捤 等着看冯蕴怕得变脸的样子。 然而,血腥味都蔓延到空气里了,冯蕴却从容雅致地立着,仍在把玩他的鞭,说得云淡风轻。 “可以。世子来选。” 淳于焰怀疑她到底干什么来了。 挑衅? 闲谈? 看着都不像……捤 难不成,为他美色所迷? 于容貌一项,淳于世子相当自信。 据他的母亲说,就没有人在看过他的脸以后,不为之失色,为之震惊,为之倾倒的…… 何况那时他年纪尚小,如今长开了,比当年更胜一筹…… 若说她冯氏阿蕴美得足以倾城,那他淳于焰倾个国,不成问题。 这女郎是除去淳于家人外,唯一一个在他成年后还见过他长相的人,为他着迷也说得过去。 可她一会儿下药勾搭裴獗,一会儿又找上门来跟他纠缠不清,恐怕没存什么好心思——捤 此女歹毒! 狠起来她连自己都敢杀。 淳于焰将大袖一拂,掩了掩颊边的青肿,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饮一口。 “卿卿那天来花月涧借粮,说要以《农事要术》交换。眼下,二十万石粮取走了,农事要术何在?” 云川与三国交界,四周山岭险峻,土地贫瘠,耕种不丰,这才是淳于焰周游出籴的原因。 冯蕴上次说农事要术,不是淳于焰不动心,是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女郎会有什么真本事。 这一问,恰好问到冯蕴的点子上。捤 “就等世子开口了。”冯蕴早有准备,将一个小册子,双手奉上,“册上所述,皆适用于云川国。不过……” 淳于焰扬了扬眉,“不过什么?” 冯蕴微笑,“术是死的,人是活的。记载的农术大多晦涩,不好领悟……” 顿一下,她和气地道:“等战事结束,我随世子去云川国,亲传面授,绝不食言……” 她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寻找生存的土壤。 淳于焰却听得耳朵里痒痒。 转弯抹角说这么多,是想跟他回云川?捤 淳于焰眸色深暗地看她一眼。 “也好。本世子不怕你偷奸耍滑。若收成不及你所言,我便要了你的脑袋。” “一言为定。”冯蕴长揖一礼,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淳于焰恨她恨得如此坦率,如果葛家兄弟在他手上,怎会半点反应都没有? 冯蕴在院子里张望一眼,笑道:“上次来花月涧已是夜深人静,没有心思观赏园中景致,很是遗憾……世子若是不嫌,可否容我四处走走?” 花月涧的名字极美,园子也美。 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欣赏和渴望,淳于焰眯起眼看她片刻,慢条斯理地起身。捤 “那便带你长长见识。” — 两个人各怀鬼胎,在花月涧里悠转了大半个时辰。 在淳于焰眼里,冯氏女今日很是温柔小意,对他的态度也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她说了许多话,谈到南齐北晋的局势,安渡的民生、商路,当然也有她吹嘘过的农事,很有几分红颜知己的感觉…… 她的见解让淳于焰很吃惊。 可惜,那天的事情就像在他心下种了一颗恶魔的种子,肆意滋长,他再难以平常心看待这个玩弄过她的歹毒女子。捤 一对上她的眼,他腰眼就麻酥酥的,痒得厉害。嘴上漫不经心,眼睛却止不住看她握着鞭把的手…… “世子?”冯蕴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鞭子,笑问: “不会舍不得这条鞭吧?” 她将软鞭宝贝似的攥在手上,好像怕淳于焰抢回去。她的手很白很滑,指甲整洁,鞭柄在她手上紧紧的,只露出圆头一截,简直像猫在抓挠人心…… 淳于焰喉咙干痒,“给了你,便是你的。” 冯蕴眼看从他这里探不到什么消息,逐渐失去耐心。 “那就好。对了,不知世子的莲姬,找到了吗?”捤 淳于焰的眼睛,诡谲地眯起。 “与卿何干?” “哦……”当然不相干。 冯蕴只是想让他想点伤心事,过得不快活而已。 她微微欠身,仪态周正地行个礼。 “那今日言尽于此。多谢世子招待,等战事结束我们再议?” 不待淳于焰回答,她施施然退下。捤 “世子,告辞。” 淳于焰方才看鞭去了,心不在焉,如今见她扭头就走,没有半分留恋,好像脸被打了似的。 “慢走不送。” 他的情绪没有外露,可握拳的手背上微微凸现的青筋,却暴露出主人滔天的怒意。 “冯氏阿蕴,早晚撕了你。” 撕碎,嚼烂,不吐骨头。 第51章 娇娘入营 从花月涧回去,冯蕴很是沉默,没有面对淳于焰时的侃侃而谈,也没有因为平白得了一条好鞭而欢喜。箻 大满和小满不知女郎存的什么心思,有心安慰,看到一张冷脸,又问不出口。 这十二娘越发难以捉摸,从温将军离开后更是如此,长门庄里谁都不想去做那个挨收拾的刺头。 当然,这是她们自己的认为。 其实冯蕴只是有些累了。 在花月涧,她故意闹出很大的动静,和淳于焰交谈时,更是朗朗高声,很费嗓子—— 要是葛广和葛义在花月涧里,定会听到她的声音。 可惜,到她离开,没有半点动静。淳于焰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更不像在她的庄子里绑过人……箻 人不在淳于焰手上。 比在他手上,更让人不安。 为什么葛家兄弟会凭空失踪? 会不会被裴獗带走了…… 还有,她该如何从裴獗手里救出大兄,免他遭受前世的厄运? 冯蕴屏退仆从,一言不发地将房门从里面闩上,抱起鳌崽窝在软榻,撸了它半个时辰,这才将内心隐隐的焦虑平息。 “小满。”箻 是冯蕴自己打开的门。 平静的面容,一如既往温柔带笑。 “去灶上备点吃的,煮条鱼,炙二斤肉……还有,大兄爱吃的面片汤,也一定要有,记得让厨娘将面粉仔细筛过,做得嫩滑一些,汤里加上肉汁……” 小满看女郎恢复了笑容,也跟着笑。 “女郎要去营里探望大郎君吗?” 冯蕴轻嗯一声。 小满道:“那女郎不得给将军也带些吃食?”箻 冯蕴微微点头,“行。备上。” 小满为难地问她,“那给将军准备什么?我们也不知将军爱吃些什么?” 冯蕴:“随意。” 她不是不知道将军爱吃什么,是用不着费心。 上辈子煮了那么多菜,熬汤的锅都坏了不止一个,也没见他有半分动容,每次问想吃什么,都是“随意”,这辈子就让他吃“随意”去吧。 — 出门前,冯蕴邀请敖七同行。箻 北雍军营地众多,裴獗不一定在界丘山,而温行溯在哪里就更是不得而知。 她一开口,敖七就知道她的想法,并不是很高兴,但也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将冯蕴要带去营房的东西搬上驴车。 “女郎备这许多,就没我一份?” 少年郎说话很是率真,喜怒都简单直接。 冯蕴笑着将车帘子打开,从车厢里将鳌崽递出去。 “鳌崽给你摸摸脑袋。” 敖七睁大眼睛。箻 这只猫除了冯蕴,旁人可都是碰不得的。 居然给他摸吗? 他是抱到鳌崽的唯一一个! 敖七当即兴奋起来,鳌崽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往冯蕴怀里钻,但听到冯蕴说,“去,你哥带你骑马,给你吃鱼”,小家伙就乖顺了。 “果然有奶就是娘。” 冯蕴笑起来,仆女们全都咯咯有声。 敖七抚着鳌崽的头,也跟着笑。箻 美好的氛围突然降临。 敖七将鳌崽搂在怀里,小心地脱下衣裳兜住,似乎怕它摔下去,鳌崽也有点小兴奋,从敖七怀里探出脑袋来看冯蕴。 冯蕴将一个装着肉干的油纸袋递过去。 “想跑就喂它。” 敖七往鳌崽嘴里塞一块,鳌崽就眯起眼吃起来。 “原来你这么好哄。”敖七得意极了。 鳌崽已经不像最早那样抗拒他,但敖七摸上去的时候,鳌崽的小身子还是有点僵硬。箻 想到冯蕴说它受过伤害的话,敖七更是小心翼翼。 少年郎温柔的眼神落在鳌崽身上,鳌崽也抬头看他。 两只互视,画面竟有些美好。 — 驴车走到太阳落山才停下,冯蕴跃下车,便招呼阿楼和两个仆女将车上的吃食拎下来。 从营门开始,见人就递上两块肉干。 这时节,大营里难得开荤,冯蕴这一手很得人心,敖七感觉自己也很有面子,见人便说:箻 “吃吧兄弟。” 就好像东西是他的一样。 一些小兵看到他这般很是羡慕。 再尝上一块肉干,想到敖侍卫可能天天就有这样的好东西吃,更是舌头上都生出嫉妒来了。 美娇娘再次入营,沿路全是各色目光。 冯蕴低着头,在敖七的带领下,顺利见到裴獗。 “将军。”箻 冯蕴让大满和小满拎着食盒上前,将吃食放在案头,自己则是站在大帐中间,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微笑。 帐子里有好一会是安静的,只有瓷具碰撞的脆声。 冯蕴能感觉到裴獗眼神里的锐利,敖七也能察觉到阿舅对他们的到来没有那么高兴。 但他都抱到鳌崽了,惹阿舅不高兴算什么呢? 女郎高兴,鳌崽高兴,他就高兴。 “将军。”敖七抱拳道:“女郎说节气来了,营里伙食粗糙,给你开开胃口,特地备好的膳食。” 这些日子在庄子里被冯蕴的伙食喂养,敖七白净了些,一双星眸更是明亮,站在冯蕴身侧的少年郎,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很有些鲜衣怒马的儿郎气概。箻 裴獗道:“你要见温行溯?” 冯蕴低头浅笑。 裴獗便是裴獗。 别人说得再是动听再是煽情,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会迅速的、冷静地看清本质。 冯蕴领下敖七的好意,朝他笑了笑,对着裴獗也不拐弯抹角,只盈盈一福,便道: “大兄有伤在身,我很是忧心,特来探望。”箻 见裴獗不语,冯蕴再又微笑,“将军惜才,早说过让我劝降大兄。所以,我今日便来了。” 不知是裴獗太想得到温行溯这个将才,还是冯蕴的软话和那些美食起到作用,裴獗没有多说什么,示意左仲。 “去拿令牌。” 负责看守温行溯的是左副将赫连骞。 左仲拿到令牌,这才带着敖七和冯蕴去暗房。 还没进门,冯蕴就心疼了。 大兄从小锦衣玉食,在齐军营里也是将领,何曾受过这般弱待。箻 那暗房里光线微弱,空气里有弥漫的霉味,油灯豆火,好似随时会熄灭。 人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只怕什么意志都磨没了。 显然,这也是裴獗的用意。 但相比别的俘虏,温行溯的待遇已是极好,至少有良医问诊,两餐有饭。 “大兄。”冯蕴低低地唤。 温行溯原是躺在草席上的,背朝着房门,听到脚步也没有什么反应,冯蕴一到,他便猛地坐起转身。 “腰腰……”箻 “慢点!”冯蕴生怕他拉扯到伤口,待门打开赶紧冲过去,扶住她。 “不要着急,我就在这里,不走。” 又低头将食盒打开,不再让大满和小满代劳,而是亲手端出来,盛到白净的瓷碗里,摸了摸碗沿,亲昵地笑。 “仍是温的。” 温行溯眼窝深陷,盯住她只会笑。 冯蕴吸了吸鼻子,也跟着笑:“大兄最爱的面片汤,有肉汁哦,面粉用细绢筛过,很细嫩的,你尝尝。” 温行溯接过瓷碗放在地上,握住冯蕴的手,紧紧的,好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只得一句。箻 “你怎么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冯蕴摇头。 想笑,可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有吃有喝有人侍候,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如何照顾自己?但温行溯温和地笑着,好像没受一点委屈。 “我很好,腰腰不要操心兄长。” 他毫不掩饰的关切,在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里,深刻、锐利,悄无声息地传递给冯蕴,全是温柔。箻 二人静静对视,许久不说话。 可目光交接,又好似说了千言万语。 冯蕴突然低头发笑。 笑着笑着,喉头便哽咽了。 “没料到,我和大兄会在此处相见。” 温行溯抬起手想拭她的眼角,又想到自己的手很不洁净,于是将手收回来缩在袖下,低低地道:“不要难过。至少我们都活着。” 天灾人祸,战乱连年,无数人在默默死去……箻 冯蕴听懂了温行溯的安慰。 因而更是疼痛。 这是温行溯啊。 大齐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正直端方的信州守将,多少人崇拜、敬重的英雄,居然被裴獗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日复一日。 “大兄。”冯蕴突然张开双臂,像小时候那般看着温行溯,眼里带着水雾,双颊粉艳艳的:“我想抱抱你。” 温行溯愣住。 腰腰早就长大了,不是年少模样,且不说他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就算是嫡亲的兄长,还是要顾及男女大防的。箻 温行溯很是犹豫。 可腰腰那双湿漉漉的眼里流露出的不安,再想她在敌营里所受的苦楚,这些日子以来的孤苦、无助,他心疼得恨不能马上带他离开…… “腰腰,大兄无能。” “不是你的错……”冯蕴抬手捂住他的嘴巴,顺势半跪下身子靠上去,张开双臂将温行溯牢牢搂住,头埋在他的颈窝。 “大兄。” 第52章 谁走了心 温行溯的脸瞬间柔和下来。確 怀里娇躯全然信任的,不设防地靠着他,拥抱着他,温行溯外露的笑容下,一颗心疼得仿佛要撕裂。 “腰腰……” 温行溯慢慢抬手回抱冯蕴,掌心在她后背轻抚。 “别怕,大兄在的。” 他闭上眼睛,却听冯蕴道:“大兄,苟全性命为要,若将军以性命相挟,降亦无妨……” 这声音不轻不重,可以落入守卫的耳朵。 接着,冯蕴捏了捏他的后腰,温行溯便听到一个气息更低的声音,对他道:“我会想法子救你,大兄万务保重自己。”確 不等温行溯开口,她又略微大点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紧要了。大兄,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吸气,她声音低低的,“你很重要,很重要。” “腰腰。”温行溯喉头一紧,只觉那温热的气浪撞击着他的耳窝,几乎要把他的理智撕开。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换怀里的娇娘一世顺遂,喜乐平安。 身为男儿,还有什么是眼看着想保护的人受人欺凌,寄人篱下而无能为力更痛苦的? 温行溯很痛。 痛得两肋都绷紧了。確 这么好的腰腰,竟落入敌将的虎口。 “伤口痛了吗?” “没有。我已大好。” “你别想骗人。”冯蕴的嗔声带了点小女儿娇态,也终于有了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模样,那眼里的关心毫不掩饰的洒向温行溯,“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大兄的伤?即便有濮阳医官,一时半会也难以痊愈。” “事以至此,兄长无所畏惧,只要腰腰……好好的就行。”温行溯胸膛剧烈起伏,肉眼可见的隐忍。 冯蕴听得眯起了眼睛。 大兄是存了必死之心吗?確 以他的骄傲,不会降。 他不降,裴獗便不会放。 “不要难过。”温行溯温和的笑着,拍了拍冯蕴的后背,不料冯蕴突然双臂缠过他的脖子,将他抱紧。 她没有说话,无声流泪。 温行溯一窒,胸腔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挫败感,他失态地将冯蕴拥入怀里,比方才更肆意,深深相拥,越搂越紧,好像忘记了身上的伤,又好似要把她揉碎,揉在怀里,揉入身体…… “腰腰,无论我生我死,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冯蕴心碎了。確 这句话,温行溯上辈子也说过。 在他领兵出征前。 冯蕴嫌不吉利,气得捂住他的嘴,让他把话收回去…… 谁知那一去,他竟然真的没有回来。 冯蕴咬紧下唇,吸着鼻子阻止即将奔涌而出的情绪,整个人靠在温行溯怀里,由他抱着,沉浸在前世和今生的情绪里,浑然忘了周遭的人…… 暗室无声。 门口的人也屏紧了呼吸……確 兄妹相拥不是很出格的事情,但这对兄妹不一样。 他们太俊美太好看,高大的囚犯将军和娇弱的艳丽女郎,一个满是破碎感的大男人和一个娇小可人的小娘子,画面怎么看怎么令人心潮澎湃,怎么看怎么觉得美好又遗憾,恨不得他们永远这样抱在一起才好。 当然,这样想的人不包括敖七。 敖七看得眼睛都绿了,心口发酸,恨不得将鳌崽丢过去阻止他们。 但他没有理由。 拳头攥了又攥,鳌崽还趴在他的颈窝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没有注意到,暗房外的阴影里,裴獗看着抱在一起的患难兄妹,脸色明明灭灭……確 看守先发现裴獗,抱拳行礼,“大将军。” 其余人从那对兄妹俩拥的画面里回神,齐齐低头,“大将军。” 冯蕴没有即刻从温行溯怀里起身,而是靠着他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一副见到亲人后脆弱无助的样子。 “将军来了?” 裴獗淡淡开口,“温将军,可想明白了?” 温行溯抬头。 他坐着,看裴獗的身躯更显高大。確 乱世出英雄,强大狂妄的一方霸主,温行溯见得很多,但裴獗很不同,他狂而内敛有勇有谋。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温行溯突然想到萧三。 甚至可以想见,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他低头看一眼冯蕴,温声一笑,“温某说过,落入将军手里,任凭宰割,但温某身为信州守将,擅离职守已是大罪,再归降将军,如何还有颜面立足于世?” 裴獗道:“良禽择木而栖,何以为降?” 温行溯苦笑,摇摇头,掌心在冯蕴后背轻拍两下。 “腰腰,你先回去。这里潮湿,你身子不好,不要久留。”確 “大兄……”冯蕴抬头。 四目相对,温行溯脸上不见身陷囹圄的困苦,永远那么温和平静,好似再恶劣的环境,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好。”冯蕴双手紧紧搂他一下。 待她起身朝裴獗行礼,情绪已恢复如初,一脸带笑的漠然。 “多谢将军成全。” 说罢看一眼温行溯,又对裴獗道:“我在外面等将军。” 她有话要说。確 裴獗面无表情,对敖七道:“带回中军帐。” 敖七垂眸,“明白。” — 冯蕴在中军帐里等待了约莫两刻钟,裴獗才回来。 她笑着迎上去。 “如何?将军可说服大兄了?” 她眼睛澄净,好像当真希望温行溯投诚晋国一样。確 裴獗靠在帐门上,没有动,“你们下去。” 这么吩咐,当然指的是其他人。 冯蕴侧目看着敖七,“劳烦敖侍卫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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