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裴獗没给好脸色,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送几个姬妾,便能讨好我?” 这是冯蕴今生与他相见以来,裴獗语气最平和的一句。誖 冯蕴有点想笑。 原来裴将军不仅怀疑她让仆女送汤别有居心,还以为林娥和苑娇这些人都是她的安排。 怪不得会大发雷霆,他再是急色,也不愿意被人当成种猪呀。 冯蕴连忙赔罪,“妄猜将军喜好,我的不是。但众姬对将军也是一片真情,不如……” 裴獗神色一冷,冯蕴马上见风使舵,换个说法,“不如将军直言,我要如何才能做你的谋士?” 裴獗的视线扫过她的表情。 认真,但虚伪。誖 他冷声问:“你说发过毒誓,若以色事人如何?” 冯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天在中军帐里说的那句发毒誓的话,于是莞尔而笑。 “若违此誓,我男人必不得好死!” 两人视线交错间,冯蕴看到裴獗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熟悉的危机感陡然升起,那瞬间,她心跳加快,却听到裴獗清晰而冷漠的命令。 “敖七!” 第9章 鹿茸进补 敖七进帐,看看神色怪异的两个人,一脸怀疑。喸 但裴獗明显无意多说,拿过桌案的头盔,面无表情地从冯蕴身边走过去,冷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带去领人。” 敖七对舅舅的脾气不陌生,拱手应下,“喏。” 冯蕴没说什么,目光追随那个背影消失在营帐,僵硬的身子才算是活络起来,好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长长吁一口气,朝敖七福身行礼。 “有劳敖侍卫。” 敖七哼声,“将军对女郎真是偏心。换了他人,犯两次军规,少不得要挨三十军棍的。” 冯蕴:“我何时犯了两次军规?”喸 敖七飞快睃她一眼,“一送吃食,二送姬妾。” 冯蕴愣了下,笑而不语。 敖七:“将军素来与将士同饮同食,不开单灶,尤其厌恶往他房里送人,女郎可真会犯忌讳……” 又瞥冯蕴一眼,不满地道:“也不知女郎哪里好,竟让将军再三宽容。” 冯蕴犹豫着停下来,仰脸盯住他看,“敖侍卫不知道吗?那再看看,看仔细些可好?” 敖七忽地撞上她黑亮的眼睛,一个对视,耳根都烫了起来,脑子里无端生出千丝万缕的勾缠,搅得心乱如麻,赶紧扶着刀走开,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少年郎的狼狈看入冯蕴眼里,不免好笑。喸 毛头小子跟她斗! 再不济,她也活两辈子了。 · 大满被押扣在侍卫营里,蹲在地上像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不敢多看冯蕴一眼。 冯蕴不多话,将她带回营帐。 小满和另外两个仆女已经回来了。 逃过一劫,几个女子又哭又笑。喸 只有冯蕴默声不语,一直等敖七的脚步声远去,她才不动声色地将那个从中军帐带回来的白釉莲子罐,推到大满的面前。 “尝尝看,这鸡还是不是那味。” 大满扑嗵一声跪下,“女郎罚我吧。” 冯蕴笑:“你错在何处?” 大满羞愧地低垂着头,神情狼狈,“出城前,府君再三交代我和小满,要护卫女郎周全……仆女蒿草之姿,出身贱微,心知难讨将军喜爱,这才自作主张,将鹿茸粉末融在鸡汤里……” 冯蕴冷哼,“你也太小看裴獗。” 要是区区一罐加了鹿茸粉的鸡汤,就可以让裴獗失去分寸,那他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将军吗?喸 “愚蠢!” 小满听不懂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不知所措地看着冯蕴。 “女郎,阿姐……这是怎么了?” 文慧和应容都在边上,拉了拉小满,摇头示意她不要吭声。 冯蕴却不避讳,慢条斯理地道,“鹿茸补肾壮阳,生精益血。你说你阿姐做了什么?” 又转头盯着大满,“我是让你去送汤,不是让你去送贱!” 大满身子抖了一下,瞬间生出一种不认识她的错觉。喸 这还是太守府那个木讷温吞的冯十二娘吗? 她心下惧怕,身子跪伏下去,“仆女错了,仆女不该擅自主张……可仆女这么做也是为了女郎啊。你我主仆身在敌营,生死未卜,若我侥幸讨得大将军欢喜,从此女郎便不用在这臭气熏天的营房里受罪了……” 冯蕴沉默一下,“你走前,我怎么叮嘱你的?” 大满喉头像被卡住,不敢看冯蕴的眼睛。 “女郎让仆女……谨慎行事。若将军看得上我,我便留下,在帐里好生侍候……若将军无意,不可自讨苦吃,曲意逢迎,行引诱之事……” “那你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冯蕴将那把她从安渡郡带来的小弯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摩挲着刀刃,极为珍爱的样子。 大满将头磕在地下,吓得瑟瑟发抖。喸 冯蕴眯眼,“说。” 大满嘴唇嗫嚅,双颊绯红,说不出话来。 小满哭泣着跪下,“女郎,你饶恕阿姐吧……” “起来!”冯蕴沉着脸将弯刀一掷,贴着大满的额头摔落在地,吓得她失声尖叫,跪爬过去抱住冯蕴的腿。 “女郎饶命,女郎饶命!仆女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冯蕴神色不变,“在我跟前侍候,背主是万万容不得的。” 大满失神地瘫坐在地,流着泪抽搐下嘴角,“女郎,你当真忍心要仆女的命吗?仆女以前在府里……只因眉眼与女郎有三分相似,便被陈夫人处处挫磨,仆女也是苦命人啊。”喸 小满听罢,跟着泪流满面地求情,“阿姐有错,但阿姐起心是好的呀女郎……” 冯蕴的指节在膝盖上拂了拂,平静地道:“不用害怕。我救她回来,就不会再杀,但你们听好了,机会只有一次,下不为例。” 大满呜咽着,用力磕头。 冯蕴倦怠地别开脸,“歇了吧。” — 这个夜晚注定难眠。 营里的巡逻兵,偶尔会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合着夜风掠过的呜咽,轻而易举便让冯蕴陷入漫长而幽远的思绪。喸 经了上辈子,冯蕴不认为自己还是什么贞节烈妇,更不会妄想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为谁人守贞。裴獗生得俊朗无匹,手握重兵,眼下也可护她平安,原本没什么不可以。 但是…… 晋国临朝太后李桑若的心上人,心尖尖上的人,睡他就是一个大火坑,她嫌麻烦。 而且,她今生要的不是这些。 更不想再挖空心思和别的女子去争夺男人那一点点随时会收回的宠爱。 也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对李桑若才有了重新的认识。 一个年轻的后宫女子,在群狼环伺中,要扶持年幼的儿子登基,要以皇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点拿捏人心的本事怎么行?喸 有这样的本事,李桑若要什么又不该有呢? 裴獗拼死拼活征战在外,马蹄踏过白骨累累,不就是为了保她母子的江山吗? 他爱呀! 冯蕴在暗夜里失笑。 让那算命先生的十四字箴言去死吧! 她为什么要红颜薄命?她为什么不能在众叛亲离后,将女俘生涯走出除了侍寝以外的康庄大道? 她为什么就不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喸 许是想得太出神,听到寂夜里有人高呼“叫濮阳医官速来”,她才回神。 濮阳医官是指濮阳九吗? 营里大半夜叫他来,不会是大满那一罐鹿茸坏事了吧? 罐里的鸡汤,她只喝了小半碗,剩下的全进了裴獗的肚子。 冯蕴起身,想绕过睡在门口的仆女,蹑手蹑脚往外走…… “女郎?”小满迷迷糊糊睁眼。 “嘘……”冯蕴摇头示意她噤声,“我出去看看。” 喸 第10章 投桃报李 寒山鸦静。婊 冯蕴出来,正好对着练武场那一片月色。 裴獗不知练了多久,汗水布满了精赤的上身,那鼓起的肌肉线条,好似蕴藏着巨大坚韧的力量,在氤氲月光下,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野性。 他精准,迅速,身姿腾起如雄鹰捕猎,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在练兵场的巨石上,挑出火花四溅…… 这月色! 真是令人脸红心跳啊。 “嘶……”低低的抽气声从背后响起。 冯蕴回头,看到小满和大满缩在帐边,瞪大眼睛盯着她……婊 不,越过她盯着练兵场上的裴獗。 要坏事!冯蕴心里一惊。 果然见那人身姿骤停,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扭头朝这边看来…… 汗珠顺着他的眉宇滑下。 黑漆漆的眼,又凶又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寒。 冯蕴有点庆幸,她这边没有光。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裴獗。婊 裴獗看不见她们。 停顿片刻,练武场边有火光移动,想是濮阳九到了,裴獗将长枪插到兵器架上,披上外袍回营,只留下一个冷峻的背影…… 冯蕴松口气,瞪一眼大满和小满,捂着心跳,平息良久才回去继续做梦。 _ 中军帐里,濮阳九注视着灯火下裴獗那双赤红的眼睛,吓得差点掉头就走。 “妄之这是吃人了?” 裴獗斜靠在坚硬的桌案上,一条腿绷起,豆大的汗珠从坚毅的下颌滚落,气息久久不能平静……婊 粗涩低喘。 眼里是杀人的狠意。 濮阳九蹲下来为他切脉。 “阳盛至极,应是服用了温补之药!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再三叮嘱,不可进补吗?你都多得存不下了,还补什么?” 裴獗抿唇看他片刻,“不慎受小人愚弄。” “竟有此事?”濮阳九一脸不可思议,“谁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出名讳,我愿三炷清香拜他为师!” 裴獗冷下脸,眼中的烦躁快压不住了。婊 见状,濮阳九想到什么似的,眼窝有笑。 “是那冯氏女郎?难怪……” 他在中京便是个风流医官,十里花场玩得多了,恨不得手把手的教他。 “有艳福不享,是要遭天谴的。你长得可半分不输那些个擦脂抹粉的……” “濮阳九!” “冒犯了冒犯了。”濮阳九摇头悄笑:“这样好的月色,本可吃些好的,偏要吃药……罢了罢了,先泡个澡,再行针灸吧,解决了你也好痛快睡一觉。” 听他啰嗦,裴獗不耐的皱眉。婊 “快些滚出去!” “嗯?过河拆桥?”濮阳九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留下一起泡?”裴獗反问。 “不必不必,你自便、自便。” 濮阳九见鬼似的变了脸色。 然后弯腰一个揖礼,走得风快。 营里洗澡不够痛快,濮阳九曾不知死活地跟裴獗一起下过河……那唯一的一次经历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和伤害,濮阳医官的引以为傲在裴大将军面前小巫见大巫,从此再不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婊 — 天一亮,敖七便在帐外等待。 不远处,十六个姬妾哭哭泣泣地坐上平板车,不知要拉到哪里去…… 敖七看她气色不错,上前拱手,“恭喜女郎。” 冯蕴欠身还礼,“是将军同意我做谋士了吗?” 敖七没有料到她还惦记这事,无趣地抱着腰刀,神情不太好看,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像没有睡醒。 “北雍军大营里不留女子。为免动摇军心,大将军有令,将女郎送往安渡郡府,至于她们……”婊 说罢撇了撇嘴巴,轻哼一声,“自求多福吧。” 冯蕴没有意外。 裴獗治军很是严格,但这么着急把她们都送走,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他要备战信州了…… 裴獗和萧呈之间,早晚会有一场恶战。 出营的路上,冯蕴再次受到将士们的瞩目礼。 无论她和裴獗怎么想,在北雍军将士的眼里,大抵坐实了她是大将军的姬妾。 —婊 驴车落地安渡郡太守府,冯蕴打开帘子,还没来得及看清门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就跌跌绊绊地冲过来,抱住她扑簌簌掉眼泪。 “十二娘哟,老仆的十二娘哟……” “阿婆……”冯蕴轻拍她的后背,很缓,声音很轻,心里却如潮水奔腾。 韩阿婆是冯蕴生母卢三娘的奶娘。 她一手奶|大卢三娘,又一手带大冯蕴,是冯蕴当亲人看的老人。 上辈子韩阿婆死在安渡城的大牢里。尽管冯蕴曾哀求裴獗放她一条生路,但裴獗多狠,她们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如今阿婆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叫她如何能不激动?婊 “别哭,阿婆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韩阿婆也没想到和自家女郎还有活着相见的一天,上上下下打量着冯蕴,眼泪淌得串珠子似的。 “回来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你阿父不做人啊,把亲生阿女往火坑里推……” 她看一眼扶刀而立的敖七和几个侍卫,又稍稍压低声音。 “女郎在那边……没吃苦头吧?” 冯蕴轻轻摇头,“阿婆,我们回屋里说话。” 主仆二人牵手入府。婊 冯蕴发现,太守府里除去被冯敬廷焚烧的库房、书房和前堂议事的公房,其他地方都保持着原样。 尤其她的闺房里,跟她离开时没有半分差别,衣服、摆件都放在原本的位置,一应如故,岁月静好,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敌军入城的变故。 冯蕴和韩阿婆坐下叙旧,听她说起北雍军入城那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不由唏嘘。 “阿婆,你怎会在府里等我?” “是牢差送老仆回来的,那时老仆就猜到……”韩阿婆盯着她,眼泪突然淌得更厉害了,拿帕子抹了又抹,仍是止不住,抽抽泣泣的道:“十二娘貌美,能救阿婆,只怕是,怕是已落入那阎王的魔爪了。” 魔爪?冯蕴眨下眼睛,用手指抚平韩阿婆的乱发,借以忍住笑意。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和阿婆都还活着,活着便有希望了。”婊 韩阿婆听她说得云淡风轻,这才仔细观察眼前的女郎,发现了那些被她忽略的异样—— 女郎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变了。 可人还是那人,除了眼睛更黑更亮,表情更从容,又说不上差别在哪里。 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有变化也是寻常。 韩阿婆说服了自己,喜滋滋沉浸在重逢的欢愉里,让冯蕴歇下,自己去煮茶。 敖七便是这时找过来的。 他似乎还在计较冯蕴之前逗他的事,不满地拉着脸将一份名册递给冯蕴。婊 “大将军说,太守府旧人,交由女郎处置。” 冯蕴接过来察看,目光流露出一丝惊讶。 名册上是没有来得及跟冯敬廷南逃的太守府属吏和下人。他们不是冯敬廷的心腹,也算是被冯敬廷和陈夫人抛弃的人。 上辈子这些人和韩阿婆一样,在冯敬廷南逃后,被下到安渡郡府狱,悉数杀害。 死去的人,全部都还活着。 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也发生了。 显然现在的裴獗更高看她一眼。婊 冯蕴沉默片刻,挽袖磨墨,写一封书信交给敖七。 “劳烦呈禀大将军。绝密!” 说她是投桃报李也好,当投名状也好,信上她明确告诉了裴獗一个惊天大阴谋。 萧呈要反! 集结南齐五十万兵马抵抗北雍军,只是他计划里的序幕。 安渡失守、借机举兵,联手她那个做尚书令的大伯冯敬尧,逼迫无能的祁帝萧珏退位,才是萧三郎真正的目的,也是冯萧联姻最大的利益点…… 那个日子,就在立秋那天。婊 敖七离去后,冯蕴跪坐在窗前的蒲席上饮茶,看院里梧桐在微风里摇摆,听韩阿婆数落冯敬廷和后母陈氏,思绪不知不觉被带到了淮水的另一边…… “萧郎,我来给你添堵了……” 一定要像前世那样,稳稳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呀。 她想,亲手夺他的江山,踢他的龙椅,比看他输在萧珏那个沉湎酒色的昏君手上,肯定要痛快许多吧? 第11章 太后之手 次日大晴,冯蕴准备去府狱里走走。鮼 她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人,裴獗的恩赏肯定是要受的。 但是…… 府里的旧人前世都死得很早,很多人的长相和名字在记忆里都已模糊不清,更不记得他们秉性如何,哪些可以收为己用,哪些是陈氏的帮凶…… “看看再说吧。”冯蕴想着,让小满来替她梳妆。 那天离府,她穿得朴素寡淡,今日心情大悦,换上直裾深衣,雅雏色流仙裙,世族贵女的气质和风华便整个绽放开来。 眉香阁外,敖七在等待。 看着走近的女郎,呼吸情不自禁地屏紧。鮼 冯蕴欠身行礼,“有劳敖侍卫带路。” 敖七还个礼,脸颊火辣辣的,有点心不在焉。 府狱就在郡府的西南角,并不很远,但敖七嗅着那一股淡淡的幽香,觉得这是他走过最为煎熬的一段路。 他不是没见过美艳的女子,但冯十二娘很是不同。不敢对视,不敢靠近,不敢亵渎,与她相处浑身肌肉便不听使唤地绷紧。昨天夜里他甚至热血上脑昏了头,做了个与她有关的梦…… 这很危险。 敖七很想早点回营,离开郡府,离开可怕的冯十二娘…… “站住!”一声厉喝,打断了敖七的胡思乱想。鮼 抬头一看,府狱到了。 两个守卫将走在前方的冯蕴拦下来。 “做什么的?” 敖七突然生出不悦。 冯家女郎岂是随便哪个阿臜可以给脸子的? 敖七掏出腰牌,“奉大将军令,府狱提人。还不快前头领路!” 这个世道,手底下有几百上千号人就敢扯上旗号自称将军,天底下的将军数不胜数,但一品大将军,整个大晋朝只有一个。鮼 守卫看着敖七桀骜的眼神,赔笑两声,表情慌张地回头—— 门开了。 里间走出一个内侍模样的白面无须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神情阴郁,走路慢条斯理,带着几个侍从,盛气凌人。 “太后殿下旨谕,安渡郡府狱一干人犯,全数押往中京问罪,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高亢尖哑,听得人很不舒服。一双打量冯蕴的眼睛,更是不怀好意。 “你就是冯氏娇娘?” 两世为人,冯蕴已经很会看人脸色。鮼 这个内侍她见过,李桑若跟前侍候的,姓方,前世他便多次给冯蕴难堪。显然,这辈子也没很讨喜。 冯蕴微笑揖礼,“正是许州冯家女,见过公公。” 她的姿态非常端庄,礼仪规矩一看便是世家大族里教导出来的,让人拿捏不到错处。 看着世家女郎沦落至此,方公公眼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藏,“听闻你有宠于大将军?谄媚蛊惑,使得将军屡屡为你破例?” 冯蕴略微意外。 李桑若这就沉不住气了? 前世她刚到裴獗身边侍候的时候,这位临朝太后是没什么反应的。鮼 这次裴獗没有碰她,却派心腹送她回安渡,又把太守府的人赏赐给她,分明恩典更重。 所以,李桑若这么着急出手,是怕裴獗对她走心? 妇人果然不能有情,不然如李桑若这般权势登天,也会不自信。 冯蕴心里感慨一下,很是平静地道: “大将军是何许人也?岂会被一介女子迷惑?公公这话,是在侮辱将军,还是在侮辱太后?” “放肆!”方公公被她回呛,脸色难看至极。 “冯氏女,你一个低贱的姬妾,竟敢质疑太后殿下?”鮼 “我是在质疑公公。” “质疑咱家就是质疑太后殿下!” “公公打我的脸,就是打将军的脸。” 冯蕴理直气壮的话,让方公公心里一凉,不由多看她几眼。 这女郎胸满腰细,高挑柔韧,风姿气韵尤为动人。 更绝的是,她身段看似端庄,其实内媚暗藏,是男子最爱的那一种高贵尤物,一看便生占有之心。 去势的公公也是男子,他惊讶地发现,此女比他在宫里十余年间见过的所有妃嫔都要勾人。鮼 要出大祸了! 来安渡前,他还以为太后疑心过重…… 如今一看太后就是太后,有见地。 这样的妖精不除,只怕裴大将军要拱手让人了。 方公公正了正神色,添了几分狠意,“既然冯氏女不识好歹,那就一并押回中京,听候太后殿下发落吧。” 他挥手便招呼侍卫前来捉人。 然而,两个小黄门将将围上来,敖七便从斜刺里拔刀出鞘。鮼 一言不发,直接砍杀。那闪电般的速度,将来不及避让的小黄门一刀扎透,捂着胳膊惨叫出声…… 接着,敖七将冯蕴拉到身后,长臂抓住另外一人,回手便推向方公公,撞得他踉跄后退,在门栏上发出杀猪般的痛呼。 “大胆!敖侍卫敢抗命不成?” 敖七哼声:“在下奉的是大将军的命令。” 方公公被撞得怒火中烧,“咱家今日偏要将人带走,你待如何?” 敖七将佩刀抬高,指着方公公的脸,横挑过去,“要你狗命!” 那是一柄细长的环首刀,刀背厚实但刀锋尖利,在战场上饮过血,杀人时没有半分犹豫,又稳又准,恰到好处地削去方公公的一撮头发,又不会致命。鮼 “敖七!” 方公公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抚住头皮,看着鲜血从指缝流下来,吓得当场结巴。 “你,你眼里有没有太后,有没有王法了?” 敖七皱眉看一眼他心爱的佩刀,大概觉得晦气,不高兴地在方公公身上擦拭几下,神态狂妄至极。 “大将军主政安渡郡,大将军的话就是安渡郡的王法。” 方公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恨得要命,却又无奈。 裴獗的那群侍卫,一个个好勇斗狠,人命在他们眼里,如同儿戏,惹急了真是说杀就杀。鮼 且如今乱世当头,皇权未必大得过兵权,即便是太后和丞相,也要顾及裴獗的脸色。 更何况,太后对裴獗情根深种,要是闹得太难看,倒霉的还是他这个出气筒。 方公公看了看血淋淋的手掌心,松开咬紧的牙槽,换上个笑脸。 “咱家奉命办差,还请敖侍卫高抬贵手……” 敖七翻个白眼,一副“我管你死活”的狂傲,只道:“将军治下,就得按将军的规矩来。我要的人,公公带不走。” 方公公气血上脑,“敖侍卫……” “二位!”冯蕴观战半晌,见火候差不多了,朝敖七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他顺了顺毛,这才弯腰朝方公公行个礼。鮼 “小女子有个折中之法,公公不妨听听?” 方公公正是进退不得,闻声便道:“你待何如?” 冯蕴道:“太守府的人,我带走一部分,留给公公一部分,你和敖侍卫都好交差。” 她语气轻缓,姿态柔和,说的话却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 府狱里光线昏暗,地面潮湿,散发着霉变的气味。 这里如今关押着的,大部分是曾经治理这座城池或是看守府狱的人。来不及逃走的官员,属吏、守军,家眷,将牢舍填得满满当当。骂的,啐的,求的,哭嚎的声音,在阴气森森的牢狱里,如地府幽冥,分外恐怖。鮼 冯敬廷烧毁粮仓,诈降潜逃,他们惨遭横祸,成了替死鬼。 因此看到冯敬廷的女儿,自然痛恨之极。 冯蕴从中走过,神情淡漠。 她不是菩萨,救不了那么多人,这是战争的惨祸,无论多少愤怒和仇恨,都只好各归各命。 太守府属吏和仆役关押在丙字狱,男男女女,眼巴巴看着冯蕴走近,一些人惊喜地哭泣起来,而一些往常跟着陈夫人,对冯蕴极尽刻薄的人,则是吓破了胆…… 冯蕴站定,看着牢里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遭此变故,诸位受苦了。我今日来,是接你们离开的。但走之前,有几桩事情,我想先弄个明白……”鮼 众人嘴里应是,眼神齐齐落在冯蕴的身上。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府君的嫡长女,但这双带着笑却寒意森森的眼睛,却十分陌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陈夫人借着娘家的势,与长房暗通款曲,想取我而代之,将冯莹许配萧三郎,有知情者站到左侧。” “陈夫人苛刻眉香阁的人,并纵容仆从欺辱我,有知情者,站左侧。” “陈夫人放出风去,说冯十二娘自幼罹患癔症,言行无状、举止轻浮,毫无闺阁仪态,不堪许配萧三……有知情者,站左侧。” 冯蕴问了许多旧事,语气平和,意图不明。 但她每说一句,就有人站到左边去。鮼 他们心里在想,十二娘要打听这些事情,肯定会细问,他们只要将前主子的恶行狠狠抖落出来,便可以邀功讨好新主子了…… 不料冯蕴问完,点了点人数,只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好了。左侧的人,方公公带走问罪。右侧的,随我离开。” 方公公:“???”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冷着脸扫一眼冯蕴,招呼侍卫过来押人。 “呜……” 牢舍里哭声大起。鮼 他们这时才明白,冯蕴是在报复,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一问三不知的人带走,哭喊求情,或是诅咒痛骂。 冯蕴不为所动。 这些人要么是陈氏的帮凶,要么是小人。 即使方公公不来,她也不会客气,现在有方公公代劳,倒是省了她的事…… 第12章 整顿旧府 离开府狱,冯蕴状似无意地问敖七。滳 “囚犯押到中京,会如何处置?” 敖七仍在想方公公那一副吃了苍蝇般难受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喜滋滋地回应。 “以罪行论。该杀的杀,不杀的纳降收编,充入军中补充兵力、修筑工事,或是赠王公贵族为奴……” 冯蕴问:“今日的事,不会为将军惹来麻烦吧?” 敖七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试探,轻嗤一声,“咱们大晋的皇帝才四岁,太后殿下临朝,对我们大将军那是全然地信任。想当初,要不是将军一力托举,还不知金銮椅上坐的是……” 敖七忽然打住。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再看冯蕴神情自若,好像没当回事,这才摸一下鼻梁换个话题。滳 “女郎大可放心。太后殿下人美心善,断不会为这等小事让将军为难,更不会听信那姓方的谗言。” 冯蕴侧目,似笑非笑,“太后很美吗?有多美?” 敖七对着女郎清软的笑容,心脏像被重物击中,错愕片刻方才回神,懊恼口不择言,于是赌气般哼哼,“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反正比女郎更美。我们将军帐前,无人不仰慕太后殿下。” 冯蕴问:“你仰慕吗?” 敖七:“当然。” 冯蕴问,“将军仰慕吗?” 这话敖七答不上来,一时有些羞恼。滳 “与你何干?问那许多。” 真不禁逗!冯蕴知道未来的小敖将军面皮薄,莞尔而笑,款款走在前面。 敖七看着那纤腰削背,喉头奇怪地蠕动一下,大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我怎可拿太后殿下跟一个姬妾作比?罪该万死。” — 仆人带回府里,冯蕴便着令他们下去洗漱干净,再到前厅听训。 半个时辰后,冯蕴稍事更衣走过去。滳 厅里已经洒扫干净,仆女将茶水放在冯蕴以前在家常坐的下首位置。 冯蕴扫了一眼,面不改色拖着裙摆走到上首的主位入座。 “端上来。” 仆女头不敢抬,“喏。” 将将晌午,天气又阴沉下来,氤氲的光线落在冯蕴瓷白的脸颊上,泛着一层冷淡的光晕,令人不敢多看。 十二娘的气势,竟比府君更胜。 不论她的身份是冯家嫡长女还是裴獗的宠姬,再没人敢轻视。滳 半晌,人都来了,齐齐整整地跪坐了满满一室。 “自从家君将我献出,焚粮潜逃,我与许州冯氏已无恩情。与你们的过往,也由此一笔勾销。这里没有许州冯氏,只有我安渡冯蕴。” 冯蕴声音温和,说得却坚毅有力。 众人内心唏嘘一声,惶惶不安地揖拜。 “仆等领命。” 一束光从窗户透入。 冯蕴面色沉静地转头。滳 仿佛看到站在光影里低眉顺眼的冯蕴,也朝她幽幽揖拜下去。 一恍而过的怅然,微妙地滑过心间。 这是重生带来的快慰。 在这样的乱世,男人不一定靠得住,但手下有人、仓里有粮、有钱有拳便可以活下去。 上辈子冯蕴忽略的,这辈子都要重新找回来,她要慢慢打造出自己的钢筋铁骨。 她又道:“往后诸位眼睛放亮一些,手脚勤快一点,与我同心合力,共创家业,我必不会亏待了你们。若有不听号令胡作非为,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众仆齐声拜下:“喏。”滳 接下来,冯蕴有条不紊地给众人重新分配了差事,又把陈夫人取的一些名字做了更改。 例如,将她以前居住的“眉香阁”改成了“长门院”,“太守府”的门匾和楹联她也着人取下封存,一笔就抹去了旧时痕迹。 府里上下忙碌,洒扫清理,一切井然有序。 但冯蕴想要的消息没有传来,不知裴獗收到她的信,会有什么反应… 再有就是府里添了这么多张嘴巴,口粮是个大问题。 — 冯蕴带到北雍军那辆小驴车拉回来了,但对府里这么多人而言,只是杯水车薪。滳 府里的存粮被冯敬廷一把火烧了,只剩下一片残垣断瓦,仆人清理了两天,也没找出什么能吃的东西。 连续两日大晴,安渡郡很是燥热。 粟米煮粥照人影,天天吃很败胃口。 但就算这些,也不很多,吃不上几天,阖府上下几十口人都眼巴巴的,指望着冯蕴。 要当家主不容易。 冯蕴早起将秀发一挽,换身男式袍服,便带着几个仆从出了府。 安渡郡是一个南北相交的要道,往南直通齐国,往西是中立国云川,妥妥的军事要塞,所以冯敬廷献城投降,断了齐国最后一根弦,才会逼得萧珏起用竟陵王萧呈。滳 两国没有开战以前,安渡郡四通八达,有各国商贩往来,很是热闹,百姓也算安居乐业,但眼下光景大为不同。 城里关门闭户,街道上来去的只有士兵,一片萧条。 城外的乡间民舍,更是衰败凄凉。庄稼在暴雨后七零八落地匍匐在地,农舍里不见炊烟,一眼望去,天地荒凉,野猫野狗都没有一条。 “能逃的,早就逃了,无处可逃的,都饿着肚子。这安渡郡啊,再难安渡日子了……” 天下大乱,人相食。乱世之中,饿殍遍地。 冯蕴在库房的废墟下面刨出了不少冯敬廷带不走的钱,成堆成堆的码放着,但没有作用。眼下粮食堪比黄金,钱币也失去了信用,民间要以物易物。 冯蕴坐着驴车逛了很大一圈才回府。滳 刚走进长门院,韩阿婆便捧着一瓮热气腾腾的兔肉羹进来。那兔丁切得比指头还细,加点米一起煮熟,再撒上几朵葱花,香气诱人。 小满肚子咕噜一声叫开了。 好久没有吃过好的,她馋得咽唾沫,伸脖子张望。 “阿婆,哪里来的兔子?” 韩阿婆笑吟吟的,“女郎前脚出门,鳌崽后脚就叼了它回来,兔子是瘦了些,煮羹却恰恰好。” 她弯腰将兔肉羹盛在一只素釉的白瓷碗里,放在食案上。 “不知鳌崽哪里得来,老仆用银筷试过,女郎安心食用吧。”滳 白瓷碗里的羹色很馋人,小满年岁小,胆子大,直勾勾看着,眼睛里仿佛要伸出勺子,“小满想替女郎尝尝咸淡……” 韩阿婆嗔她,“贪心奴儿,这是你能吃的吗?” 她慈爱地催促冯蕴,“女郎,趁热吃,免得馋坏了小蹄子们……” 长门院现下也添了人,除了大满小满,还有环儿,坠儿,珠儿,佩儿四个侍女,一个两个都眼巴巴的,热切而渴望。 冯蕴将躲在木榻边舔嘴的鳌崽抱起来,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这才放在蒲席上,平静地在食案前端庄跪坐。 “我想好了,不仅要筹粮,安渡郡还要尽快恢复民生。” 晋齐两国的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安渡郡处于这样优势的地理位置,早晚会恢复过来,要想发家致富,还需早作打算……滳 她想得深远,韩阿婆听了她的心思,脸都吓白了。 “女郎万莫胡思乱想,这世道女子求生不易……依老仆看,裴将军肯善待女郎,许一个名分,倒是个好前程……” 冯蕴微笑,“阿婆,我自有主张。” 有什么主张呀?小小一个女郎,还能变出粮食来不成? 韩阿婆看她脸色平静,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很是忧心。 “女郎心性高,将军若不肯给名分,也是过不下去……那不如我们寻个机会,逃回齐国,或去云川客居。以女郎才貌,不愁找不到好郎君……” 说来说去,总要投靠男子才行。滳 冯蕴知道阿婆是好意,可她前世已经尝够了靠男人怨男人恨男人的苦。 这辈子,她不想把性命再交到别人的手上。 冯蕴默默喝下一碗兔肉羹就不再用了,剩下的全赏了长门院的仆从。 “小满,把阿楼找来,我有要事交代。” 第13章 少年糗事 阿楼眼下是冯蕴跟前的大管事。闈 一个从前不得府君信重的跑腿小杂役,突然得到新主子的重用,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走哪里都挺着胸脯,恨不得即刻为新主子立上一个大功。 因此,领了冯蕴的命令,他就带人大摇大摆地出府去了。 敖七派人跟踪,发现阿楼去的是花月涧的南楼,一时臊得俊脸通红。 没到安渡郡前,敖七就听人说过,花月涧是安渡郡最大的欢场。 “北楼练女伎,南楼蓄男风。”那时军中几个弟兄玩笑,说他敖七有花月涧南楼里小郎君的龙阳英姿,容色秀美,还被他打了一顿。 敖七得到消息,震惊片刻,便觉得冯十二娘很不正经,但忍不住偷看她两眼,耳根又禁不住地潮红发热,心下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尴尬。 他刻意不去想夜里荒唐的梦……闈 一心告诉自己,要替舅舅看好她。 冯氏阿蕴只能是舅舅的人。 如此头脑风暴下来,敖七有点坐立不安。午食后,他刚到长门院上值,同住的侍卫叶闯过来了,一边剔着牙,一边老不正经地喊他。 “敖七,你昨晚便溺了?铺上弄的什么?” 敖七耳窝嗡的一声,面红耳赤,恨不得杀人灭口,“你在胡说什么?” 叶闯眯起笑眼,“那你是大夜里在铺上画行军舆图不成?” “你……”敖七热血冲天,上前勒住他便往墙角拖,急得直喘气,“不要瞎咧咧!是我不耐热,出一夜的汗,回头我自会清洗。”闈 叶闯挤眉弄眼,拿手肘撞他,“小七长成了,想新妇了!” “叶闯!”敖七急得整个世界都快坍塌了,身子绷得极紧,斑驳的光影落在那张红成猪肝色的俊脸上,满满的少年燥气,也满满紧张。 “兄饶了我吧。今日下值,我请兄吃酒。” 解释不成,他开始讨饶。 叶闯猛烈摇头,笑弯了眼睛,故意气他。 “酒是不吃的,小七如此性燥,我要是吃醉了,恐被你下手,贞节不保……” “混账东西,看我如何来撕烂你的嘴……”闈 叶闯嘻嘻笑着闪躲,冲冯蕴的花窗大喊,“女郎,敖七他……” 敖七气得勒住他的腰,将人按在墙上,便死死捂住他的嘴巴,叶闯笑得疯狂扭动……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墙边推来攘去闹成一团。 恰好这时,左仲从北雍军大营回来了,见状重重咳嗽一声。 敖七和叶闯对视一眼,赶紧松开彼此的胳膊,若无其事地迎上去,“将军可有令来?” 左仲瞥一眼两人的表情,“女郎何处?” 冯蕴正望着窗户出神,听到禀报,放下茶盏请他们进来。闈 只看一眼,她便蹙了眉头,“敖侍卫病了?” 敖七双颊燥红,慌不迭地拿袖子拭一下额头,左右四顾,“这天好热。” 叶闯憋着笑,差点憋得岔气。 冯蕴发现他二人有古怪,也不多问,只看左仲。 “有劳左侍卫跑一趟,可是将军有消息?” 左仲从袖口掏出一张折叠的黄纸递上。 大晋军中公文普遍使用这种纸,冯蕴前世看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张是裴獗写给她的,顿时生出感慨和新鲜,她耐心观察片刻,才徐徐展开。闈 “来信知悉。” 简单四个字,一看就出自武将之手。 不是说裴獗写得不好。相反,他笔力遒劲,铁画银钩,很有一种透出纸背的力量,但隔着纸张,仿佛也能感觉到为人的肃杀和冷漠。 冯蕴抬头问左仲,“将军可有别的吩咐?” 敖七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是呀,将军可有交代,我何时回营?” 南齐号称要集结五十万兵马大反攻,大晋即将面临一场恶仗,敖七兴奋得血液都快沸腾出来。他想上战场,不想成日守着一个女郎磨磨叽叽。 左仲顿了下,垂眸道:“将军说,立秋后再来看女郎。”闈 冯蕴笑了笑。 立秋后,表示裴獗把她的信看进去了。 来见她做什么?左仲没有说,可又什么都说清楚了。 裴獗将她送到安渡来,住在原先的宅子里,又把她的仆人还给她,是为了得到一个谋士吗?当然不。 裴将军馋的是她的身子。 沉睡的野兽在心底咆哮一声,冯蕴的脸颊便隐隐发烫。 不是羞,也不是怒,而是失落。闈 想她苦心出谋划策,提供这样重要的敌情,裴獗就看不见吗?女子的出路当真只有侍寝一途吗? 冯蕴沉默片刻,让佩儿来磨墨,将以前闲来无事亲手做的梅花木牍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挽袖提笔。 “我为贵军筹来粮草,换将军以谋士相待,何如?” 左仲带着木牍离开,敖七三步并两步地小跑出去,跟他拉扯比划了好久,好像很是着急的样子,也不知说些什么,不时回头看冯蕴所在的窗牖。 好半晌又垂头丧气地回来,站在檐下望天,像个盼归的怨妇。 冯蕴推窗,探头问他,“敖侍卫去告我的状了吗?” 敖七双手抱着腰刀,斜眼睨她,颇有些不屑,“女郎敢做,便不该怕人说。”闈 冯蕴忍俊不禁,“我做什么了?” 敖七脸红:“我说不出口,女郎好自为之。” 唔?冯蕴看他气嘟嘟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 左仲不是空着手回来的,他还带来了两车粮食。除了粟米,还有上次冯蕴带人挖回来的红竽,全都堆在大门的耳房里。 几个杂役在喜气洋洋地搬粮食,冯蕴看得怔忡。 原来收到别人送的粮,会如此快乐。闈 那她如果筹到大批的军粮给裴獗,他有什么不肯应的? 天擦黑的时候,跟阿楼出门的常大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等屏退左右,常大才脸色灰白地禀告冯蕴。 “女郎,楼管事回不来了。” 冯蕴问:“对方有什么要求?” 常大才见主子面色如常,好似早有预料,很是吃惊。 他弯腰行礼,“仆与楼管事去到花月涧,按女郎交代求见主家以物换粮,不料那花月涧主家蛮不讲理,二话不说便将仆等捆绑,不给吃喝拉撒,好一番拷打,说要女郎亲自去领人,不然……”闈 他仍在恐惧中,摸了摸冰冷的脑门,说得结结巴巴。 “就把楼管事做成肉羹,送、送回府上。” 这是天大的事情、要命的事情,常大才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到楼管事被制成肉羹的惨状,想到花月涧那个神秘而凶狠的主家,双腿发软。 但他的新主子好像并不惧怕,慢条斯理把半盏凉茶喝完,这才准备出门。 “此事要守口如瓶。” 叮嘱完,冯蕴又指向屋中的刻漏。 “半个时辰后,让敖侍卫知晓我的行踪。”闈 常大才似懂非懂,“喏。” 第14章 云川世子 要瞒过敖七悄悄出府,很不容易。鏦 但巧的是,敖七入夜就和叶闯吃酒去了,剩下两个侍卫见冯蕴闭门入睡,自行退守到长门院外。 冯蕴轻松从后角门离开。 花月涧在北雍军进城前就已关门打烊,整条街上悄无声息,空无一人,从门前行走太过招摇,冯蕴选择了带着大满和小满从临河的后门而入。 门半掩着,一敲就开了。 往里是一个清幽的小院,荷塘翠竹,很得雅趣。 这里是安渡郡最大的欢场,但背后的东家是谁,普通人不得而知…… 冯蕴也是在前世萧呈登基做了齐国皇帝后,领兵北上和北雍军大战三月再和谈休战的时候才知道,促成和谈事宜的人,正是这位中立国云川王的世子淳于焰。鏦 而淳于焰当初就在花月涧。 云川国与晋、齐、西贺三国接壤,对晋、齐两国都依附示好,只称王,不称帝。 淳于焰是云川王室的嫡长子,常年游走于大晋大齐和西贺乃至闽越等小国,与各方交好,可谓占尽了好处。 仆女将冯蕴带上二楼雅榭,弯腰揖礼。 “世子,冯氏女郎到了。” “许她一人入内。”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漫不经心,清朗如泉,余音徐徐。 好听,也凉薄。鏦 “女郎,请!” 仆女撩动帘帷,一股淡香几乎瞬间摄走冯蕴的呼吸。 屋里青烟袅袅,鹅梨帐中香的味道,很是浓郁。 淳于焰慵懒地躺在软榻上,隔着一层垂坠的帐幔,冯蕴只看到一个隐约的影子在里间,广袖宽袍,窄腰半系,瞧不分明…… 还是那个淳于焰啊,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冯蕴微微欠身,“冯氏女见过淳于世子。” 帐幔里传出一声冷笑。鏦 “冯氏阿蕴,不愧许州八郡第一美。” 分明是褒赞的话,可落入耳朵却好似钢针,字字扎人。 冯蕴前世与淳于焰有些不太愉悦的交集,知道这人癫狂,扭曲,于是眼观鼻、鼻观心,礼数周到但疏离。 “想必世子已知冯氏女来意,我愿以农事要术换世子粟米十万石,宿麦十万石……” “农事要术?”一声嘲弄,好似在说冯蕴自不量力。 帘子无风而动,一个仆从捧檀木托盘半跪在前,轻唤一声世子。帐幔里便探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青瓷盏…… 细微的动作优雅至极,冯蕴很难忽略。鏦 若非前世吃够了这人的苦,她只怕也会被勾得心乱如麻。 “世子不用小瞧我手上的农事要术,它可为云川带来成倍的收获,并一改耕作的劣势。从长远计,世子稳赚不亏。” 淳于焰笑了。 “单靠你一张巧嘴便要我二十万石。冯氏女,你这心胸……真是非一般大。” 冯蕴深呼吸,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诮和羞臊。 青瓷盏轻响一声,淳于焰再度发问:“何人指派你来的?裴妄之,还是萧子偁?” 冯蕴道:“世子明鉴,小女子守着偌大的府邸,几十口人几十张嘴,无粮可用,难以生存……当然,也想以此向裴将军邀功,换得安宁。”鏦 乱世女子,无非为活下去。显然淳于焰清楚她的处境,听了这话似是信了,又问:“云川有二十万石米粮藏于安渡郡,你如何得知?” 这件事,冯蕴上辈子只在事后听了一嘴,并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二十万石粮存在,更不知淳于焰把粮藏于何处…… 这也是她为何试探的原因。 冯蕴低头,淡淡开口,“不瞒世子,是有仙人托梦相告……” “装神弄鬼。”一声冷笑染上寒意。 “桑焦、殷幼。拖下去,杀了。” 冯蕴身上凉了一半。鏦 若说怪僻,淳于焰敢称第一,无人称第二。 他是真的说杀人就杀人,从不手软。 “不要!”冯蕴故作害怕地退后两步,咬着下唇迟疑片刻,摇头喃喃,“阿及,还记得鸡鸣寺的并蒂双生莲吗?” 仿佛一瞬,又似过了很久,才听得帐里的淳于世子清冷的声音。 “你是何人?” 冯蕴答:“莲姬。” 一股寒气无声无息蔓延开来,像毒蛇的信子,凝结在冯蕴的脸上,但帐中人久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让人怀疑屋子里究竟有没有人。鏦 淳于焰和莲姬的事情,是冯蕴前世得知的。 有一次淳于焰酒后失态,误把她错认成莲姬,追至摇影台,强行脱她的衣服,要查看腰上的胎记,差一点被裴獗斩于辟雍剑下,但他仍然不肯罢手,甚至因此食髓知味,玩出兴致来了,仗着母家与裴獗的表亲关系,跟裴獗斗智斗勇,心血来潮就来纠缠她…… 她猜,自己和莲姬有相似的地方,才会让淳于焰错认,于是为了二十万石粮草和她的未来,豪赌一场。 就算淳于焰不肯相信她,也不会轻易放过寻找莲姬的机会…… 果然,淳于焰笑了,狷狂狠恣。 “脱下衣衫,我看看。” 这话可以说孟浪轻浮,咄咄逼人。鏦 两侧仆从低下头,不敢多看。 冯蕴微蹙了下眉尖,纤细的指节伸向迷楼灰的宽衣,身姿站得挺拔傲人,束腰帛带缓慢散开,垂落在地。 只剩一件雪白的中衣。 淳于焰轻笑,“雪梅不错。” 冯蕴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脸色凝住。 没有女郎不爱俏,在她的中衣领口有几朵交缠的缠枝梅花,含苞吐蕊很是清雅。 这原是体己的小私物,叫男子看去总归是不雅。鏦 但她没声,只当听不见淳于焰的笑。 “为何停下?继续!” 淳于焰似乎心情大好,从软榻慢慢起身。 “要我亲手帮你脱?” 冯蕴心跳微乱。 隔着帐幔,她看到了月白色袍服下的一双赤脚,踩在干净的蒲席上,皮肤白得耀眼,很年轻细腻的足弓,连脚趾都精致得不像话,每往前一步,便有一种要夺走人呼吸的错觉。 那瞬间,她竟有些害怕淳于焰掀开帐幔。鏦 两世为人,冯蕴从没看清过淳于焰究竟长什么样子,记忆里是他那千变万化的面具,以及那双冰霜似的美眸里不变的讥诮。 “出去!”他命令垂立在旁的仆从。 “喏。”侍从退步出去,将雅榭木门轻轻合上。 雅榭里只有他二人,中间是帷幄轻帘。 “本世子没有耐心。不要逼我亲自动手。” 淳于焰确实是一个不怎么有耐心的人。冯蕴早就准备好了有这么一出,又有何惧?前世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还怕露个腰么? 她勾了勾唇,身子背转过去,后背对着他,指尖推着衣摆一点点地向上,慢慢将雪白的腰身面向帐幔,展露在他的眼前……鏦 烛火清晰的映出她的姿态,曳摆流云弱骨肌,一片浅粉色的伤疤落在软腰上。新鲜的、狰狞的血色,裸露眼前, 帐幔无风而动,两簇明亮的火苗好像在帐中人的眼底燃烧。 冯蕴看不见背后的人,却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的伤。伤口是她故意弄出来的,还有林娥那天抓扯的痕迹。 为了逼真,她对自己下了狠手。 伤口有点痛,有点痒,尤其在淳于焰阴鸷的目光下,身上汗毛倒竖,愣是被看出一层鸡皮。 “这纤腰如此不堪一握,何人舍得伤它?”淳于焰的声音带点嘲弄。 “城破那日在乱军中被伤的。”冯蕴对答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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