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抿紧的薄唇,意味不明的眼眸,简直就是长在了冯蕴的某种审美嗜好上,一时觉得此时一身铠甲的大将军浑身上下都在弥散男性的张力…… 但他不说话。 冯蕴就纳闷了。 夸他还不行吗? 冯蕴左右看了看,周遭将士都忙着对骂,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她微微蹙眉,“我说错话了吗?”鈙 裴獗放慢了回头的动作,望着城下姿态睥睨。 “没有错。” 冯蕴松了一口气。 全然不知“此大气”非“彼大器”,更不知自己踩到了什么禁忌点,短短三个字差点就撕碎了某人的冷脸。 骂声没停。 齐军换着人上场。 北雍军这边,也陆续有人过来,跟着骂。鈙 你来我往,骂得不可开交。 “有种过河来啊,与你阿爷战上三百回合!” “我呸!龟缩粪墙里的鳖孙,敢战吗?” “齐国小儿,走路都不稳,哪里会打仗?别自不量力了,赶紧早些投降,回去找你阿母吃丨奶去……” “出来打啊。” “过河来啊!” “围你们一个月,看谁先饿死。”鈙 “嘿,烂裤裆的怂货,看看你们那熊样,是能打仗的吗?别说一个月,给你们一年,也过不了护城河!” “杀裴獗!” “杀萧呈!” “杀夺妻贼汉!” “杀狗皇帝!” 并州城池不大,优势便是护城河宽,两军将士隔河对骂,看上去有点像小儿扯皮,荒唐得不可思议。 这和冯蕴想象中的战争,不是一个样子。鈙 可它又是战争最真实的样子。 “这么骂,多费嗓子。” 冯蕴想到书里看来的一段战争逸事。 “以前有个将军,每天派人去阵前叫骂,就是不发兵,把敌军气得火冒三丈……” 裴獗道:“结果呢?” 冯蕴想了想,“守城将领没忍住火,气得出城迎战,结果可想而知了。” 裴獗:“我不是那个守城将领。”鈙 冯蕴道:“但萧呈会是那个攻城将军。” 说罢就是一笑。 出众的长相让她的笑容华光四溢,仿佛让整个城楼都亮丽起来…… 裴獗看着她没有回答。 冯蕴道:“昨夜齐军佯攻探底,今日便上门骂阵,将军说是为何?” 裴獗抬抬下巴,示意她说。 冯蕴道:“并州高城深堑,固若金汤,昨夜齐军攻城吃到了苦头,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再派大军攻城,如今派小股人马,上门叫阵,挑衅骚扰,让人烦不胜烦时,他们再找良机,打个措手不及……如果能激怒将军,出城迎战那就再好不过了。”鈙 被围困的一方,很容易焦灼,尤其在缺粮断水的情况下,再遇上有人挑衅,被激怒就必然会乱了章法。 骂阵,是为攻心之术。 即使守城将领不会自乱阵脚,那每天被敌军反复辱骂的士兵呢?热血男儿,个个血性,在战场能拼杀,在骂场上也极易暴躁…… 火气上头,不顾生死而冲动行事的大有人在。 “怪不得书上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日我方才懂得了其中奥秘。” 裴獗深深凝视着她。 突然开口,“石隐。”鈙 石隐走过来,“大将军。” 裴獗头微微一侧。 等周遭的将士都朝他看过来了,他道:“塞住耳朵。不听污言,不必回骂,当它犬吠罢了。” 石隐应声,然后和部众面面相觑。 正骂得兴起,没骂回去呢? 可大将军有令,又不得不从,于是众人纷纷找东西捂耳,当真不吭声了。 可骂仗哪有心里不生闷气的?鈙 冯蕴看见骂得涨红了脸的众人,对裴獗道: “将军,我倒有一个好法子。” 在战争中,占有心理优势往往是获胜的关键,诸葛亮都能气死周渝,冯蕴觉得自己也可以一试,不说气死萧呈吧,至少这个新任谋士得在“主公”面前露露脸。 “齐军不是想骂阵攻心吗?看我反噬回去,气死他。” 要是换旁人说这样的大话,裴獗可能不信,但冯蕴说,他至少信一半。 因为他常常有被气死的感觉。 “姬且说来听听?”鈙 冯蕴微眯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 “没有做成以前暂且不夸海口,保密。” 裴獗幽冷的眼里,生出几分探究,“如何做?” 冯蕴拱了拱手:“劳烦将军派人在城里为我找一个木工坊,再找几个木匠。” 裴獗叫左仲过来,“依姬所言。去找!” 左仲拱手应诺,掉头就去安排人了,心里却是凉飕飕的,很不踏实。 冯十二娘都不说明白要做什么,大将军就毫不犹豫地吩咐照办。宠坏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成周幽王啊。鈙 并州城头的人突然变成了哑巴,城外的齐军骂着骂着,就不得劲了。 “北雍军怎么不出声?” “骂不过我们,老实了?” “那城墙上的人,是不是裴獗?” “看不清……” “那么高的个儿,定是裴狗无疑了。” “裴狗身侧是个女子?”鈙 “笑话。女子怎可上战场?” 几个士兵小声讨论,换上新鲜词,继续对着并州城叫骂…… 队伍的背后,几个侍卫簇拥着的萧呈,身着铁甲、戴着头盔,默默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城头的女子。 这么远的距离,当然是看不清面孔的。 但许是太熟悉了,冯蕴出现在城头,往垛外望的第一眼,萧呈就认出了她。 她就站在裴獗的身边,不时仰头看他。 萧呈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表情……鈙 却可以听到内心的痛楚在撕裂着张嘴说话。 “萧郎,安渡太远了,我想回家。” “你派人来接我,好不好?” “萧郎……” “萧三公子……” “陛下!” 那个声音越去越远,越来越弱,在无数个白天和晚上唤过他。那一生走得太漫长,这次他就提前来了。鈙 她却不在。 第142章 埋骨之魂 城外的萧呈静默不语,城楼上的冯蕴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一群叫骂的齐军队伍后面,有那样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注意力被初登城墙观战的体验拉走了。衋 有一个军事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身边,她抓紧机会求教,并不在意那些辱骂的话——反正也不是骂她。 齐军嘴里,有另一个她。 那是一个和萧呈两情相悦的女子,他们你情我愿,大婚在即,却因北雍军攻城,被敌将强占。 而萧呈是一个为救妻子不惜千里远征的好丈夫…… 她觉得好笑,就当听个了乐。 “将军,今日若是你来攻城,会如何打这一仗?” 裴獗道:“拉重型投石机,砸烂守城工事,先声夺人,形成威慑,等守军威胁降低,再大军压阵,乘夜拉铁链,架浮桥渡河,速战速决……”衋 答了,又像是没答。 这不就是惯常的攻城战? 冯蕴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望着护城河外的齐军,久久不动。 “将军在看什么?” 她往垛墙站了两步,也想看个究竟。 然而,她刚探头,就被裴獗按住了后脑勺,往身前一带,“别太近。” 城墙上地势高,风也很大,冯蕴被他这么一拉,额头径直撞在他的肩膀上。衋 “嘶……疼……” 一道娇声出口,她愣住。 条件反射的,被他弄疼会撒娇。 但出口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房里,而是在人前。周遭有士兵听到,都看过来了。 她摸摸额头,清嗓子,装着若无其事,嗓音都粗了几分。 “将军突然拉我,吓我一跳。怎么了?” 裴獗道:“别探头,怕有伏兵。危险。”衋 “唔!”冯蕴没作他想,很是歉意地道:“是我思虑不周,多谢将军提醒。” 又是一句谢。 裴獗眉头沉下,脸色不是很好看。 冯蕴觉得这人怪得很。 可听到那漫天的辱骂,想他方才说“冤枉”,又理解了。 世上没有不动火的人。 哪一个被骂,心里都是不舒服的。衋 冯蕴手肘碰了碰他,温声低笑。 “这么骂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等我神器出炉,咱们明儿就骂回来。” 咱们。 裴獗低头,“姬甚合我心意。” 他手指若有若无在她脸上碰了一下。 看着像是在为她拂去尘土,其实捏了捏那软肉。 当着这么多人调情吗?衋 冯蕴禁不住颤一下,瞪他。 “哪里合将军心意了?” 她嗔怪,但不发火。 裴獗看她一眼,“懂我。” 从安渡郡均田到并州围城,她就像住在他的心里,所行恰如其分,不越雷池,又处处迎合了他细枝末节的需要…… 这话冯蕴听得似信非信,但很配合。 “那属下往后自当竭尽全力,为将军效犬马之劳。”衋 裴獗眉梢微扬,好似很享受她此刻的乖顺,睥睨的姿态里舒展出一种难得的愉悦,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犬、马,偶尔为之便可。” 冯蕴抬眼撞入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两个人的眼神都非常微妙。 她意会到将军话里的话,脸上带笑,暗自咬紧了牙槽。 裴獗却只是意味不明地把她往身前一揽,随即就松开手,就像对待下属、兄弟那般,很是得体。 但冯蕴觉得,要不是周遭有士兵,不便当众亲近,他此刻可能会把自己抱起来,狠狠欺负一番,以示快意……衋 她察觉出裴獗心情的愉悦。 却不知他为何而喜。 “有点冷。”冯蕴突然抱紧了胳膊。 骂仗听够了,她觉得尴尬,想走。 裴獗:“嗯。走吧。” 她乖乖跟着裴獗下了城墙,没再往城外多看一眼,但他们走后,几个将士却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眼睛里全是笑意,一直到他们背影看不见了,几个人才压着嗓音低低调侃。 “裴大器。”衋 “将军威名,女郎也知道?” “傻啊,将军威风,就数女郎最知道了。” “哈哈哈哈仔细将军听见,军法处置。” 冯蕴看着左仲在下面等,从台阶下去的时候走得有点快,可走着走着,裴獗突然停下了,眼神不善地往城头上看了一眼。 “怎么了?”她回头问。 “没什么。”裴獗加快脚步,拉着她走下去,突然双手掐住她的腰。 冯蕴瞪大眼睛,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他举到了马背上。衋 踏雪对这个陌生女郎不那么耐烦,甩个尾巴便喷响鼻,冯蕴看裴獗没有别的举动,松口气,俯下去摸踏雪的马头。 “你啊,长这么漂亮,脾气却这么坏。” 踏雪:“嗥!” _ 今日没有战事。 看齐军阵仗,暂时不会攻城。 冯蕴认为裴獗可以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于是待他翻身上马,便回头问:“将军可要回去补眠?”衋 裴獗伸手扳正她的脑袋:“不用。” 冯蕴打量他片刻,没有从裴大将军脸上看出疲态,默默羡慕一下他的龙精虎猛,然后打个哈欠。 “那我回去再睡一会儿。等木工坊找好,劳烦将军差人唤我。今夜我便不睡了,非得赶出神器,骂回来不可。” 裴獗看她那睚眦必报的样子,眼角抽了抽。 “不急,再走走。” 冯蕴望了望天,“快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早上才闹得不欢而散的两个人,有什么可走的?衋 更何况,中间还横着一个濮阳九,想到他长街痛呼的那一声“裴妄之”,冯蕴都替他觉得酸楚。 “将军,要不要去看看濮阳医官?” 冯蕴说得委婉,不料裴獗揽在她腰间的手,却骤然一收,那反应激烈得纵是隔着两层甲胄,冯蕴也可以察觉得出来——濮阳九对裴獗的意义不同。 裴獗沉默片刻说,“往后你离他远点。” “为何?” 冯蕴扭着脖子,想看他表情。 裴獗再次扼住她的脑袋,扳正回去,但这次稍有温情,让她贴在自己身上,迟疑一下,又将绕过她腰身的左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右手。衋 “他烦人。” 冯蕴:…… 低头看一眼腰上的胳膊,感慨一下裴大将军真的是手长脚长哪里都长,便听到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 “驾。”裴獗低头抱紧她,双腿一夹马腹。 冯蕴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了。 踏雪速度很快,入冬的风刮过来,钻脖子里一片冰寒,她紧紧闭着嘴巴,幸亏裴獗双手搂住她,胳膊挡了不少风…… “下次能不能让我坐后面?”她问。衋 “什么?” “我说,将军可否让我在后面?” 她又重复一句,裴獗沉默一下。 “你想在哪,便在哪。” 嗯?冯蕴觉得裴獗自从跟濮阳九钻了同一间屋子待了一个时辰后,整个人都变浪了。 果然是近墨者黑吗? 她频频回头,想说话。衋 可裴獗似乎只想看她的后脑勺。 他身体前倾,脸低头贴在她的脸侧,仿佛猎豹怀里抱了一只小猫咪,目光冷冽地盯着前方,胯下骏马如飞般疾驰…… 冯蕴闭上了眼睛。 突然,耳侧传来温热的呼吸。 “今日为何束胸?” 冯蕴受不了鼻腔里灌入冷风,低头埋在他胳膊窝,“还不是为将军着想,未免动摇了你的军心。” 本是因为穿了男装轻甲,想体会一下英姿飒爽的感觉,出门时才偷偷缠了一下,没想到裴獗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衋 “好。”裴獗托住她的腿往上一揽,轻松便将人打横过来勒入怀里,如同在安渡长街上狂奔那夜,又狠又劲…… “这等美景,往后只给我一人赏玩。” “……”要死了!大白天的。 踏雪停在城北,一个小山坡前,四周没有房舍,却种满了青松和翠竹,林木茂盛,天气阴沉,迎着冷风走上去,显得格外幽冷。 裴獗下马,朝她伸手。 这里没有外人,冯蕴没倔,由着他抱下马来。 “将军?这是何处?”衋 看着荒凉的四周,冯蕴疑惑地回头。 裴獗没有说话,神色严肃,本就不近人情的面孔沉浸在情绪里,更显疏离冷漠。 他在前面,冯蕴跟着他的脚步,顺着青石路往里走。 路上荒凉一片。 冯蕴心里沉甸甸的,但没有说话,压着疑惑拾级而上,这才发现,山坡上有一座大墓。 墓前石碑上写: “大齐都督并州军事谢献之墓。”衋 第143章 坟前交心 冯蕴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糜 这个谢献便是十四年前的并州之战时,战死的齐军将领,冯蕴记得后来齐国朝廷说他是叛徒,与晋廷勾结,导致了并州之战的失利…… 那个时候,别说萧呈,萧珏都还没有当上皇帝,甚至不是太子。 当年的齐国太子叫萧灼,谢献便是太子萧灼最有力的拥趸,而且他手握重兵,深受齐帝重用…… 冯蕴那时候还小,对怀仁太子印象不深,却知道那位太子声誉品性极好,很得百姓爱戴。 战事后,谢献被齐帝抄了家,全家七十余口满门抄斩,家破人亡,怀仁太子也受到并州之战的牵连,被指“结党营私,与罪将谢献勾连,篡权夺位”等八大罪名,被齐帝废去太子尊位,幽禁在玉昭殿中。 一直到萧珏继位,萧灼才在玉昭殿暴毙而亡。 外间传说,怀仁太子是被萧珏害死的。糜 谢家人亦是死于夺嫡党争。 小时候冯蕴懵懂,也问过阿母。 “太子不是皇子里面最尊贵的吗?江山早晚是他的,为何还要篡权夺位?” 阿母说:“因为有人要他篡权夺位。” 当年她满怀天真,还不知道,那座玉昭殿会在怀仁太子暴毙后,成为荒殿冷宫,更没有想到,自己人生的最后两年,会在玉昭殿里度过。 她在玉昭殿看到过怀仁太子的墨宝。 “如今年年岁岁,曾经岁岁年年。”糜 “世间三五月,殿里三五年。” 那些刚劲俊隽的字迹,笔落不曾惊风雨,也无法影响齐国宗室照常的内斗党争,却常常让冯蕴泪流满面…… 归根结底,这场战争改变了许多人,许多事,甚至改变了历史。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不曾亲眼看到,却在命运的裹挟下,被卷入激流,成了那一场战争的受害者。 命运何其弄人? 当年谢家满门抄斩,亲眷不敢收尸。 死在并州的谢献,却得到了当时晋军将领的厚葬…… 才过去十几年而已。糜 于她,已是两世为人。 冯蕴笑了一下,神情难掩寒意。 “将军何故带我来此?” 裴獗看着碑前荒凉,久久才出一声。 “萋萋荒草色,将军埋骨处。” 冯蕴皱了皱眉头,“将军同情谢献将军?” 裴獗没有说话。糜 将谢献安葬的人是他的父亲裴冲,那么在裴冲心里谢献一定是位值得敬重的将领,那裴獗敬重他,也属寻常。 冯蕴想到这里,倏尔一叹。 “此情此景,将军可是……心有感触?” 裴獗轻轻嗯声。 两人就这般并肩站在碑前,对着十几年前死在并州的谢将军墓,一动不动,行哀礼。 久久不语。 冯蕴突然叹气,打破了沉寂。糜 “将军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裴獗低头看她,“何意?” 冯蕴淡淡道:“将军难道没有发现,你和当年的谢将军有些相似?” 裴獗的眸色变得比方才更为幽深。 冯蕴轻启朱唇,“手握重兵,权倾一时。” 要非说有什么不同,晋国眼下没有夺嫡之争,晋国皇室除了李桑若的儿子,先帝只剩下一个病歪歪的嫡长子,叫元尚乙,今年不到五岁,母家无势,好几次都传要殁了,没有存在感。 但若是裴獗有心呢……糜 就算先帝没有儿子,还有不少兄弟,兄弟还有不少孩子,晋国宗室不缺有心夺位的人,只要有人扶持。 裴獗嘴唇紧抿,“姬也要为我预言吗?” 冯蕴回视他,“将军带我来,不是想听预言吗?” 她声音清悦悠浅,面容在凄凄风声里干净清冽,无论从哪里看都是端庄大方的模样,可裴獗的目光却很是割裂,好似在看一只会勾人迷弦的妖精。盛放的、媚艳的,眼瞳里漆黑的光,嘴角温柔的笑,全都变成魅惑嫣然。 他说:“想听。” 周遭安静,他的目光深邃难测。 冯蕴带笑回视。糜 看来这辈子老天爷是向着她的…… 当初种下的“怀疑种子”,已然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了。 她想到了葛广带回来的消息。 想到虎贲和龙骥两军的拖延援兵。 想到裴獗的处境…… 即使裴獗没有反心,李宗训也会将他视作眼中钉,有一个独断专行的父亲,李桑若就算不想与裴獗翻脸,只怕也难免会走到那一步…… 裴獗容得下李宗训。糜 李宗训未必容得下裴獗。 除非…… 裴獗跟了李桑若,自甘俯低,做她的面首。 这应该是李氏父女最初的想法,用温柔乡笼络裴大将军,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有了男女私情,裴獗手上兵权就是他们御极之路的砖瓦,大道通天…… 但裴獗如果不是李桑若的枕边人呢? 一山不容二虎,早晚要翻脸。 冯蕴越发觉得将裴獗争取过来是对的。糜 要打击李桑若,再没有比裴獗更好的武器了… “姬所思如何?” 裴獗近了一步,声音很轻,但八尺身高带来的压迫力,让冯蕴无端起了鸡皮疙瘩。 “想不起了。”她抱住胳膊,声音在风里散开,“当年言中战事,我只有三岁,许是得了老天指引?如今竟丝毫想不起来……” 她不愿意再将过世的阿母牵涉其中,抬头迎上裴獗的目光,抿了抿唇角,微微一笑。 “我无法得知将军的未来如何,但我既然选择了将军。不论将军将来是落草为寇,还是举兵造反,我都会鞍前马后,与你为谋。” “举兵造反”的话,不是她第一次说。糜 上次遭到裴獗的训斥,这次他却没有开口。 冯蕴心下了然。 李宗训的不信任,引来了裴獗的警觉。 怀疑的种子真的破土了。 那她就再浇浇水吧。 “将军。”她轻轻笑了声,好像怕冷似的将手伸入裴獗的胳膊窝里,与他近了些,仰头相视,眼里像有撩人星火掠过,潋滟而伤感。 “前阵子花溪村的事情,妾本不想告诉将军,以免将军分神顾我。可事到如今,妾不得不说了……”糜 裴獗看她黑瞳染雾,语气微微一沉,“何事?” 冯蕴眼睫微颤,将张二饼和大内缇骑司如何在花溪村盗粮沉河,如何将污水泼向她,又如何杀人陷害最后在堂上指认受人指派等事,告诉裴獗。 “那夜,若不是我幸运遇上将军回来,已是名声尽毁,只怕就要与将军天人永隔了……” 在她说大内缇骑司时,裴獗脸上不见情绪,更无意外,可天人永隔四个字,却似触到他的神经,他黑眸微微一深,弯下腰,将冯蕴揽入怀里。 “不会。” 他气息洒在耳侧,凉凉的。 冯蕴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感受着他的体温,唇角微微一牵,“我远在花溪村,和太后殿下无冤无仇,她尚且这般害我,若来日我跟将军回京,伸手可及……”糜 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看着她,双唇微抿,眼里的忧色若隐若现,明艳的脸好似染上一层雾气,是裴獗难以抗拒的脆弱和娇软。 他大掌收紧,力道很大。 “我的人,我自会相护。” 突然便涌上一股酸涩,冯蕴微微退后,望着他轻笑。 “如何护?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能防初一,防不了十五。在皇权面前,将军是臣子,太后是天子之母,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她要杀我,将军防得住吗?还是说,将军认为界丘山的劫匪、花溪村的流氓,都不会再出现?” 上辈子被李桑若祸害不止一次。糜 她情绪难免起伏,再看裴獗皱眉不语,突然便生戾气。 “若有一日太后要害我性命,将军会豁出一切护着我吗?不惜举兵造反那种?” 他眼瞳突然便暗下来,冯蕴见他不说,踮起脚尖,便伸出手去,亲他的嘴。生气时的冯蕴很是发疯,那侵略性与裴獗祸害她时如出一辙,真是个青出于蓝的好学生。 “将军说话。” 点火燎原,裴獗被逼得喘不过气,看一眼孤寂伫立的石碑,掌住她一截细腰,生生将人拉开。 “蕴娘!” “怎么不叫腰腰了?”糜 冯蕴双眼微眯,知他身子敏感还步步紧逼。 “不是喜欢唤腰腰的吗?听到太后,连腰腰都不叫了?” 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从风中弥漫过来好似带着无穷的诱惑,裴獗呼吸乱了,不知触动到哪一根心弦,他突然扣住冯蕴的后颈,倾身吻住她。 这个吻很凶。 每次被她逼得无奈,就是这般。 冯蕴仰起头,在他唇间轻哼出声。 原本只是想逼他直面李桑若的事情,而不是要在坟前激吻,不料他贴上来便满是掠夺,指尖如同探寻甘霖的魔物,很快便施法般将她的身子软成一滩水,化在他怀里。糜 二人从未有过如此绵长的接吻,本能而原始,情动时她脑子有片刻的晕眩和空白,好似再也看不到天光,沉沦的恐惧,让她清醒,伸手便去推他。 裴獗却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好似她嘴里有什么香软的糖果,逮住便是纠缠求索,一直到无法呼吸,方才放过。 “是你不许。” 他的大拇指在她唇边轻拭,将水渍抹去。 “你说,只有温将军可以这样唤你。” 第144章 图他图他 冯蕴对这个事情没有印象。淅 两人两世相处,很多画面会重叠,有些话她无法立即分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说的。 裴獗望着她的时候,她也常会与过去混淆。 “不叫就不叫,往后都不许叫。” 她眼尾微红,嘴角是湿的,气氛拿捏得刚刚好。声音勾人的,带着尾调。 裴獗低头,盯住她的眼睛,“那往后温存,我如何唤你?” 冯蕴也看着他。 然后看看谢将军的坟,确定了。淅 这世的裴獗没以前正经,装得再克制,骨子里还是那个狗男人。齐军叫裴狗是没叫错的。 她道:“随你。” 裴獗:“温存时再唤。” 冯蕴看着男人板正冷肃的面孔,一时竟无言以对。看一眼寒风中的孤坟,她示意某人收敛,顺便将话题往他身上引。 “那日我听张家兄弟说,太后对将军情根深种,我冯蕴蒲柳之姿,何德何能,与太后争晖?” 说罢,抿了抿嘴,又接着说:“将军可有想过,我一个齐女,在晋国如何孤立无援?无依蝼蚁,太后殿下要掐死我,不费吹灰之力……” 她不遗余力地上眼药。淅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男女间也适用。 裴獗果然动容。 幽暗的眼,柔软了几分。 但离冯蕴想要的还有很大的差距,他不提李桑若半句,漫不经心地轻抚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如在抚摸一只猫。 “你说,此生不入后宅,便是为此?” 冯蕴倒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而是本来就不想。但裴大将军自己拓宽了思路,将此事算到李桑若的头上,她也不必反驳。 “嗯。”她点头,不委屈。淅 而是强忍委屈的委屈。 裴獗吃软不吃硬,是好哄的。 她把他摸透了。 然而今日大将军出奇的冷硬,好像早料到她会说什么似的,掌心托着她的脸,微微抬起,拇指再次擦向她的唇,就好像上面沾染了什么东西。 “那蕴娘说,我当如何做?” 他手上粗糙的茧子按得那幼嫩的肌肤略感不适,冯蕴张嘴咬他一下。 “将军在试探我?”淅 她生出警觉的样子,像她养的那只鳌崽伸出爪子。 裴獗:“试探什么?” 寒风微拂,冯蕴让他看得有点冷。 她道:“将军心意难测。万一你就喜欢被太后蹂躏呢?若我中计,便成了离间你和太后的小人。” 裴獗问:“你中计了吗?” “中了。”冯蕴目光不稳,总感觉今日的自己在死亡的边沿疯狂试探。 “要是将军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就死定了。”淅 上钩了,那她是心向主上的谋士,为他着想。不上钩,那她此刻的样子,真的就是一个勾引破坏的小人,没有功,只有过。 她见好就收。 “将军有将军的打算,妾不该妄言。只是……” 停下来,目光幽幽暗暗的,一副两难的模样。 “自从亲生父亲抛弃我,我便看明白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将军怎样为太后尽忠都好,不要轻易受人摆布,自断后路。误了自己不说,误了那些跟着你南征北战的将士,那才是……” 她的初衷是为了诱导裴獗,可话说到这里,情绪便真的上头了。 “将军埋骨,尚有一坯黄土,有史书铭记。那些冤死的士兵呢?血溅三尺,客死他乡,无人知其名。”淅 裴獗表情变了变,手掌压在她的后背,扣住她的身子,按在自己的怀里。 久久的,他道: “好,往后由蕴娘摆布我。” 冯蕴:…… 她后背有点冷。 觉得裴獗看穿了她的心思。 -淅 左仲找到了一个木工坊,在并州的城西,坊里有冯蕴要求的木材。 木匠是现成的,从北雍军的工兵营里调来了几个,加上木工坊里的原本的两个木匠,当天夜里便开工了。 幸运的是,冯蕴带了书来。 不幸的是书里只有一幅草图外观,剩下便是文字详解,需要冯蕴从文字里参悟,再拆解开来画图。 画图是个精细活儿,冯蕴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里,花了两个时辰才完成,然后再拿到木工坊去,花了一个时辰与工匠沟通、商量,再调整尺寸和比例。 营里的木匠平常做的是战车,修理和维护,而这个被冯蕴称为“大喇叭”的木筒,不仅对木材有要求,内部构造也十分讲究和精细,他们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女郎画出来的。 “此物当真可传声?”淅 “当然。”冯蕴双眼都熬红了,但目光很是专注,在木匠选的木材上认真挑选。 那是橡木和胡桃木。 按书上所言,密度较大,可行。 “这个东西,如何传声呢?” “传声,便是扩大声音。一来说话不费嗓子,二来可以威慑敌军。” “世上竟然有些神物,女郎从何处得来?” 冯蕴从他们眼睛里看到了怀疑。淅 “照做吧。齐军在外唾骂一天了。” 在战争面前,个人的想法无足重轻。 几个木匠看出她的不耐烦,交换个眼神,认真端详图纸,不敢再对眼前的女郎存半分轻视。 大喇叭有没有用不一定。 单说能画出这么精细的图纸,女郎就不仅仅只是将军房里暖床的姬妾,而是个能人。 这个世道,能人,有才之士都是受人尊敬的。 木匠也要有匠人的精神。淅 测量,弹墨,锯木,雕刻,定型、拼接,打磨,刷油……整个工序很费工夫。而冯蕴为了效果,让他们按图纸的十倍大小来制作,一次要求做五个以上,另外顺便做几个小喇叭,用于日常。 整个木工坊里都忙碌起来。 冯蕴也不想让人白忙活,认真道: “大喇叭做出来,我便帮你们给大将军请功讨赏。你们放心,大将军不赖账。” 木匠们笑呵呵的。 “赏不赏的不紧要,活着走出并州就好。” 并州围城,在城里的人谁又有点紧张?淅 “家中尚有妻儿老母,不知今岁可否回家团年。” “是啊,唉……” “国君死社稷,士死制。我等奈何。” 这才是普通人最真实的想法。 社稷江山不如妻儿热炕上的一碗汤。 冯蕴听着,不多说什么,转头让小满记下使用的木材价格,让木工坊掌柜回头到营里去找覃大金结算。 掌柜很是惊喜。淅 “好说好说,多谢女郎。” 起初他们以为北雍军找上门来是倒霉事,出钱出力都是小事,只怕做不好性命不保。不料,北雍军自己带了人来干活,他们出的木匠算工食,木材也给钱。 不占百姓便宜,干起活来也卖力。 到天亮时,喇叭已初具模型,匠人们看小娘子熬了一宿,很是过意不去。 “女郎回去歇吧,有模样了,我们再差人来叫。” 到了这一步,剩下便是榫嵌和打磨一类的活儿了,图纸都在那里,她不在场也不影响什么,于是颔首谢过,带着两个仆女出了木工坊。 今日齐军仍未攻城。淅 但城头上很热闹,骂阵不止。 冯蕴站在下方听了片刻,没什么新鲜的,转身便走,大满和小满却气得不轻。 “女郎就不生气吗?” 冯蕴看她们脸都急红了,摇摇头。 “要人人都像你们,就正好中计了?” “就是很令人生气嘛。”小满很是愤愤,“分明是府君贪生怕死,把女郎献给将军的,还有萧三公子,他要是心里有女郎,早该来娶,又何须等到安渡城破?哼,无人说府君的不是,更无人说萧三公子停妻另娶……” “好了。”冯蕴不想听萧呈的名字。淅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看将军生气了吗?” 主仆三人边走边说,刚到门口就看到濮阳九的身影。 他手上没有拎药箱,拉着脸好像在生气。 冯蕴停下脚步,拢了拢披氅,让到旁边,等他过来时,微微欠身行礼。 濮阳九这才看到她。 女郎黑沉沉的眼,布满了血红,看得出疲倦,但直直看来时,很有力。 冯蕴不回答,看他片刻突扬纤眉,反问道:“濮阳医官好似有话对我说?”淅 第145章 神筒问世 有!煲 濮阳九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他恨不得滑跪下来抱住冯蕴的大腿叫一声姑奶奶,求她赶紧把裴妄之那个妖孽收了。 可惜,他方才被裴獗叫过去敲打了一番,不敢多言半句…… 罢了。 濮阳九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有。” “没有?那为何看着我欲言又止,若有所思?” 濮阳九嘴唇动了动,煲 “就……冯姬美貌,忍不住多看两眼。” 冯蕴微微一笑,突然欺身向他,水汪汪的眼睛直盯过去,“那濮阳医官可要看得再仔细一些?” 她想逼濮阳九亲口说出他和裴獗有情或者有性一类的话,濮阳九却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心脏猛跳,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他是个正常男子啊。 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绝色含情脉脉? 朋友姬妾不可戏! 濮阳九在心里默念三遍,好不容易才控制情绪,逾发觉得裴妄之自控力惊人,换他,不用三个回合就扑上去了。煲 咳!濮阳九往后退开两步,以手作揖礼,朝她一拜。 “求冯姬放过,我不经逗的。” 冯蕴扬眉,笑了。 “放心,我不会跟你抢人。但我不喜欢夹在中间。所以,还是说清楚得好。” 抢,抢什么人? 濮阳九露出好奇。 冯蕴小声笑道:“这里也没有旁人,濮阳医官不必避讳什么,我不是那种胡嚼舌根的人……”煲 她抿了抿嘴,“我不在乎将军跟谁相好,但我在乎他跟别人好完了,还来跟我好……” 濮阳九听着她说,每个字都懂,可凑在一起,完全不知所谓。 “冯姬说的别人是?妄之在并州……还有别的相好?” 还跟她装呢? 冯蕴不想戳破别人的隐私,要不是裴獗在谢将军坟前又碰她,她都懒得问。可现在不问清楚,那就真成一锅夹生饭了,她不想跟另外一个男人共享男人,更不想接受裴狗左右逢源。 “听说濮阳医官跟大将军共浴一个时辰,可是实情……” 她说得委婉,但濮阳九也是个久经风月的老手,这么一听就全懂了,当即涨红了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冯蕴。煲 “你怀疑我?跟裴妄之有私情?” 冯蕴微微一笑,“濮阳医官不用误会,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我并不在乎……” “我在乎!”濮阳九激动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我不好男风,裴妄之更无龙阳之癖,我们两个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关在房里共浴,商讨军情吗?” “我们是在——” 在干什么? 他是大夫,商讨什么军情?煲 濮阳九有口难言,脑袋都气糊涂了。可无论如何,不能让冯姬误会这个呀,他兄弟裤裆都快炸了,这一误会还得了? 濮阳九牙一咬,豁出去了。 “冯姬听我解释。”他朝冯蕴揖个礼,让到一侧,压低了嗓子。 “裴妄之找我,次次皆为问诊。” 冯蕴惊了惊,“将军何疾?” 濮阳九很是小心地道:“我是大夫,不可说病人私隐,总归你信我,裴妄之千年铁树,难得开花,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童子鸡。你行行好,赶紧把他收了,为民除害……” 又是作揖又是道谢,濮阳九真把冯蕴当祖宗似的拜了拜,然后不等她回答,便脚底抹油,跑了。煲 “溜得比兔子还快。” 冯蕴今日有点累了,没精力捉摸那许多,回房便让小满备水熏香,准备美美睡一觉,再去看大喇叭。 裴獗已经起身,看得出来昨夜睡得不错,眼神黑亮,肩背挺拔,看到冯蕴便问:“神器做好了?” 冯蕴急着去洗漱,轻轻嗯声。 “快了。” 回答得很敷衍,很有点裴獗以前对她的态度。 裴獗看着那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帘帷里,扶刀立了片刻,慢慢转身过去。煲 冯蕴在净房里,隔着帘子,天光作美,隐隐有美人剪影露出来。 小满问:“女郎可要用了早食再睡?” “不用。” “我听左侍卫说,将军也没有用饭,等着女郎回来一起呢。” “那是将军不饿。”冯蕴打个哈欠,声音慵懒而疲惫,与在他怀里轻吟慢唤的娇软截然不同,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很是清冽。 “饿了就会吃,谁会等谁呢……” 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轻浅,可裴獗天生耳力极好,在战场上听声辨位最是擅长,不巧就将她的话连同说话的气韵听得清清楚楚。煲 他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 晌午木工坊就来人通知了,听说冯蕴在睡,没好打扰,在屋外候了半个时辰,等冯蕴醒来才禀报,说大喇叭做好了。 冯蕴翻身起来,嗔怪地看一眼小满。 “为何不叫醒我?” 小满瘪嘴,“将军吩咐的,说不可吵醒女郎。” 大满道:“将军还说,让女郎先用膳,再去木工坊。横竖也骂两天了,不差这一会儿。”煲 看来裴獗还真的不在乎那些骂名。 夺妻裴狗…… 冯蕴想着还有点想笑。 “那便按将军交代的办吧。” 早食没用,这会是午食了,冯蕴洗漱好套上那身轻甲出来,一看便看到裴獗坐在案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似乎藏了些不悦,但照常无言。 “将军在等我?”冯蕴举止温婉,笑容的弧度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精致美艳的脸不可方物,让人挑不出错处。 裴獗唇线微微绷紧,“嗯。”煲 冯蕴到他跟前,跪坐下来,先为他布菜。 “让将军久等。” 好一个礼数周全。 “用膳吧。”裴獗拿起筷子,正要端碗,目光忽地落在冯蕴的身上。 她微微前倾,姿态雅致,露出玲珑曲线,那窄细的腰肢往上是鼓鼓的峰丘,很是惹眼。 “姬未束胸?” 冯蕴低头看一眼,“是的。”煲 她很轻的应声,垂下眼皮盛汤吃饭。 穿轻甲着男装,是为了方便跟营里那些将士打交道,可缠着布带太难受了,呼吸都吃紧,她不想委屈自己。 坚持一天,放弃了。 低头小口小口的吃着东西,好半晌没有听到裴獗说话,冯蕴抬头,好像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 “将军不喜欢?” 裴獗眉头松开,黑眸里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暗光。 “没有。”煲 分明就不喜,还否认? 冯蕴很高兴没有从裴獗嘴里听到“缠上吧”这种带命令的话,便不跟他计较这个了,笑盈盈地道: “将军只管放心,今日有大喇叭,将士们都看它去了,没有人会注意我的。” 裴獗没什么表情,“嗯。” 这是默许了。 冯蕴略感欣慰。 裴獗不爱强迫她什么,不像萧呈……煲 冷不丁想到那个人,她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下,又如寻常夫妻那般,温声对裴獗道: “营里的厨子不错,同样一碗面片汤,能做出这么好的口味来,我吃两天都没腻……” 女郎在侧,香风缭绕。 裴獗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丰隆处。 太惹眼了。 营里将士出征在外,个个馋得跟狼似的,这样的娇俏女郎往那里一站,简直动摇军心…… 微凉的呼吸在脸上擦过。煲 “将军,吃呀。” 裴獗看着那如带露珠的娇唇,一张一合,伸手便掐住那一截窄腰…… 未等出口,大满喜滋滋进来。 “女郎,大郎君来了。” 被他们称为大郎君的人,只有一个温行溯,在冯蕴眼里,那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冯蕴的脸顿时笑开。 那眼里的亮色,璀璨夺目。煲 “快请。” 温行溯讲礼数,知道冯蕴在陪裴獗用膳,没有贸然过来,而是在外候着。 冯蕴看裴獗不作声,默默吃完碗里的东西,这才起身出去,脚步轻快。 “大兄。” 温行溯放下茶盏,朝她微笑。 “可有打扰腰腰用膳?” “没有的。”冯蕴不喜欢他跟自己客气,笑盈盈地走过去,正要说话,便见温行溯从矮案前起身,朝着她的方向作揖一拜。煲 “见过大将军。” 裴獗淡淡抬手,“温将军无须多礼。” 温行溯眼下算是个闲人,来并州完全是因为冯蕴,因此他的身份与其说是营里的将军,不如说是冯蕴的家眷,好在他有伤势未愈的借口,倒也没有人说三道四。 “温某听说腰腰做了对阵神器,过来看个究竟。” 他是个温和敦厚的儒将,说话做事都很难招人讨厌。 裴獗嗯一声,“请便。” 说罢他看了冯蕴一眼,大步离开了。煲 冯蕴松了口气,“我们也走吧,大兄。” 不知为什么,方才裴獗明明没有说什么,对温行溯也没有敌意,可看到他俩相对冯蕴就觉得紧张,那种无形的压力,是从裴獗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温行溯身上的。 别扭。 没有裴獗在,她跟大兄讲话就自在多了。 去木工坊的路上,冯蕴和温行溯详细说了大喇叭的应用,温行溯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很有兴趣。 五个巨型的木质大喇叭,就摆在木工坊门外。 那造型十分奇特,引来了邻里的围观。煲 冯蕴上前仔细检查一遍,让人抬到城楼上,东南西北四座城楼各一个,多出来的一个放在正对恒曲关的方向。 “让让,让让!大喇叭来了。” 这喇叭之巨,需要两个士兵套上麻绳用扁担才能抬上去。为了传音效果,冯蕴还特地让木工坊为它做了基座,刚好高于垛墙,方便声音传出去。 一群人围过来,看着这新鲜玩意很是好奇,围着冯蕴问东问西。 “冯姬,大头朝外,还是小头朝外。” “大头!” “这个弯弧是做什么用的?”煲 “声音传导。” “导?怎么导啊?” 冯蕴微笑,“等下你们就知道了。” 冯蕴面对质疑和询问,落落大方,被一群汉子围着也没有表现出羞涩或是尴尬,认真地将木喇叭摆好,这才回头看裴獗。 他站在垛墙前,一言不发。 冯蕴猜他并不很喜欢自己跟营里汉子近前接触,可自己亲口说了让她做谋士,换了男装,又无法反悔,这会子心情大概不太舒服。 于是她表现得格外柔顺,给他脸面。煲 “将军,你近前来看。” 裴獗看她一眼,大步走近。 冯蕴指着大喇叭,“将军试试?” 裴獗对着那怪异的东西观察片刻,“如何用?” 冯蕴笑着凑近,朝他眨个眼,“看我的。” 裴獗默然让到一侧,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 将士们也都纷纷围拢上来,将好奇的目光落在冯蕴和那个大喇叭身上。只见她凑近喇叭的弯形圆孔,不轻不重地喊一声。煲 “萧呈你个无能鼠辈,懦夫,有种来战啊!” 带着扩音效果的清冽女声传出城外。 “好东西啊!” 跟齐军骂阵两天,众将士嗓子都快劈岔了,人还气得不行,方才女郎没有用多大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一下子传出老远,好似震动了天穹一般。 有了这个“神筒”,他们还会怕人骂阵吗? 绝了。 称赞声此起彼伏。煲 冯蕴脸上满是兴奋的光。 那种成就感,是难以描述的。 裴獗盯住她清亮的双眼,唇角微抬。 冯蕴回头,撞到他的视线便笑,“将军来试。” 裴獗走过来,弯腰对着筒眼,张开嘴…… 没有声音。 众人正纳闷,只见他们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慢慢扭头,看着身侧的女郎。煲 “不会。” 第146章 嘴硬心软 骂人都不会吗?瑣 周遭全是对神筒大喇叭的好奇和议论,冯蕴的目光却撞入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微微一笑。 她道:“怎么狠怎么骂,哪里痛就骂哪里。将军就说,萧呈鳖龟王八蛋,本将睡你妻室,又何足道哉?让萧三滚出恒曲关,来枪下受死!” 裴獗:“……” 四周轰一声笑开。 营里的儿郎大多没有读过书,糙话荤话张口就来,但这样的话由一个女郎娇娇软软的嗓音学出来,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便无端令人兴奋。 城墙上吼声一片。 裴獗目光沉暗,没有出声,但冯蕴方才的声音却通过“大喇叭”传出老远,气得城外齐军直跳脚。瑣 厚颜无耻便罢了。 出来骂阵的,竟是一个女郎? 齐军被冯蕴的话激得大怒,在城外呐喊吼叫,言词全是对裴獗和北雍军的侮辱。 城头上的将士急得够呛,争着抢着要试用神筒骂人。 争执间,一句比一句大嗓门,一个比一个骂得开心,经由大喇叭传出去,全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恨不得把这两天受的气全部都讨回来。 这大喇叭内部也不知有何玄妙,扩音效果极强,音色还好听,骂仗有压倒性的优势。 齐军在城外暴跳如雷。瑣 有几个士兵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突然走出队列来,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撩起下摆拉开裤头对着城墙的方向,一面便溺,一面“示威”呐喊。 话很脏,运作很丑。 他们不知城楼上的女郎是冯十二娘,用的是男子对女子的羞辱方式…… 冯蕴没什么反应,反正离得远。 她也不太在意齐军怎么做,更不介意他们用粗俗的行为还击。 两军对阵,敌我双方,本就没有善良…… 裴獗却摊开手,“拿弓来。”瑣 城楼摆着一把长臂弓,弓身是寻常弓箭的数倍,张力大,射程远,常人根本就拉不开。 只见裴獗从左仲手中接过来,利索地搭箭,微微眯眼,下巴轻抬,轻一发力弓弦便拉成满月,动作矫健而优美,眨眼间,一支利箭便急射而出…… 嗖! 箭头划空而过。 几个逞强的士兵吓得来不及收拾胯下的家伙,掉头就跑,齐军队伍也下意识往后退,乱成一团。 箭头落下,恰好插在那人的腿。 “啊——”瑣 一声惨叫划破长空。 城楼上响起胜利的欢呼。 “将军神力,百丈穿杨!” “威武!” “大将军威武!” 吼叫声震耳欲聋,划破苍穹。 冯蕴也看得很吃惊。瑣 她没有像士兵那样欢呼、尖叫,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赞叹,但那箭却实实在在射中了她。 冯蕴喜欢裴獗骑马射箭的模样,腰胯摆动,猎猎风声,绷出的矫健线条,力量分明。 她在反省反思,上辈子是不是被裴大将军马上风姿吸引才倒了大霉…… 裴獗沉默地放下弓箭,走过来拽住她的手腕。 “走了。” 人群自动从中分开。 冯蕴微怔。瑣 她捕捉到温行溯的目光,关切的,带点不满地蹙着眉。 冯蕴怕他多生心思,惹来麻烦,勾唇浅笑。 “大兄,快去看喇叭。” 温行溯颔首,不发一言。 目光尾随二人的背影远去,这才收回来,投向城墙上的“裴”字大旗。 默然而立。 -瑣 裴獗一路沉默。 回到住处,也没有松开冯蕴的手,拉着她便往内室走,身姿凌厉,目泛寒光。 大满和小满对视一眼,端着茶水小心翼翼地进去,刚撩帘子,裴獗猛然侧目。 “出去。” 小满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大满手指一抖,茶汤洒出来了。 天下人都知道裴獗暴戾,杀人成性,可她们入营那么久,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裴獗发火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少言寡语,没有表情,不像此刻,宛若煞神降临,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畏惧的寒气。瑣 小满看着被大将军的身高和体魄衬得娇小无依的冯蕴,差点哭出声来。 “女郎,这是,这是怎么了?” “下去吧。”冯蕴微微一笑。 大满和小满迟疑一下,“喏。” 帘子放下去有些急,有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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